是夜,玉绡山顶,月照千峦,风吹林海,万籁俱寂。
长溯收拾好自己行李,虽然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踏出自己近来闭关修炼的山洞,缓步朝主峰走去。
众人散去后,主峰顶上“天在水”应当只有留下喝酒的白霄尘玉痕二人,而眼下已至深夜,喝酒也该喝结束了,四处一片寂静。
于是,长溯推开竹门,绕过莲塘,踩着青石板,来到老槐树底下,天在水不大,他们开会时七八个人便能将一院子填满,一抬头,面前便是一座小屋子。
数月前大昶派工匠来给他们修建房屋,在长溯闭关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这座木屋给拆了重修;后来长溯将工匠赶跑时,这座屋舍只搭了个空壳子框架,里头家具什么的还未置办。
不过匠师们的审美很是不错,空壳子修的也古香古色的。
自从家被拆后,长溯一气之下就很少住这里了,许是白霄尘心里有愧,觉得对不起自己这大徒弟,便慢慢拾掇着,将屋子里复原成了原来的模样。
几把木桌矮椅,草垫长榻,一如当初。
于是长溯一进门,便望见了正倚坐在窗边的白霄尘。
今日夜空无云,月光冷得透亮,映着婆娑树影透过窗柩洒落下来,给窗边道士周身平添了几分清冷和寂寥。
那人闲适用手撑着腮,侧坐在高凳窗边,明明眼覆盲带,却定定“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似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等候着什么人。
长溯站在门槛前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才抬脚轻而缓地朝对方走去。他自动略过瘫在案几旁酒气冲天、喝得酩酊大醉的玉痕玉宗主,以及其脚边的一大堆酒坛子,屏息来到白霄尘身旁。
在他刚走近之时,素衣道士便转过面来,冲他笑道:“溯儿来啦……”
长溯低低“嗯”了声,来到窗边,但神奇的是,他没闻见白霄尘身上有丝毫的酒味儿,微愣,下意识问:“你……没同这厮一起喝?”
白霄尘转过身,换了个正对长溯的姿势,他稍仰着头,面容温和,笑道:“我料溯儿会来,加之明日一早出发,有正事要办,哪有和他一起喝的道理?”
“料我会来?”长溯微讶。
“我许久没回天在水了,你怎知我今晚会至的?”他有些不解,“莫不是投了一卦?”
而白霄尘但笑不语。只拎了拎衣袖,指向自己身边,言笑晏晏地招呼道:“溯儿,来坐。”
长溯对自己家自然熟得很,闻言矮下身来,扯来一只蒲团垫在自己屁股底下,熟稔又随意地坐下。他见白霄尘双膝在前,便习惯性地抬起胳膊肘,如小时候那样将大半个身体趴了过去。
而刚趴上去他就愣住了。
在过去的多年前,他常在白霄尘身边嬉笑玩闹,笑着扑向他的双膝间;而如今,他只有坐在地上,才能如往常做了无数次的动作那般。
再不能似幼年。
他终究是长大了……
长溯将脸埋在白霄尘身前,久久不能言语,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
时间长到白霄尘都发觉了异常,出口提醒:“溯儿?……”他摸摸少年黑硬的发丝,笑问,“溯儿想什么呢。”
长溯这才强制让自己回神,他嗓音微哑:“想你为何会预料到我来,还在这里等我。”
白霄尘微愣:“我该知道溯儿素来是个执着的人。”
旋即又无奈地笑了,他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少年高束的发丝,习惯性地顺手将其编成小辫,口中这才解释道,“也无他,不过是明日出发,我猜想你会来罢了。细细想来,我好久没和溯儿说话了,喝酒误事,故而才没有喝,我得清醒着和溯儿说话,便以茶装酒,骗过了玉宗主。”
于是长溯冷硬了好久一段时间的心,终于起了些不大不小的波澜。
长溯慢慢俯下身躯,毫无防备地放松下来,像幼时做了无数遍那样,将脑袋深深地埋进白霄尘怀里。寂静的山林夜里,两人这般依偎着安静淋着月光,不知为何,总让长溯有种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意味来。
他执拗地紧紧握住白霄尘的手。他想,如果可能的话,时间能够停留,他真想就这样一直下去……
可惜美好的氛围总是会被打断。没一会儿,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上的玉痕突然醒了下,口中嘟囔不清地开始哼哼唧唧,不知在说些什么。
白霄尘下意识转身看去。长溯心中警铃大震,以为白霄尘要去照看玉痕,便赶紧按住他的双膝大腿不让他起身。
好在白霄尘也没太过执着,而玉大宗主梦话般说了两句,就又陷入了沉睡。
而长溯此刻对玉痕当真是愈发不顺眼,开始连对方出现在这个屋子里都嫌弃。
长溯闷着声音道:“你能不能不要总和他共同行动,我不喜欢你和他一起……”
闻言,白霄尘继续摸着他的头,轻笑着安抚道:“溯儿啊,”他微微侧向窗外,目光又在看向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缓缓道,“为师老了,我的朋友都快死完了,在世上没剩下什么至交好友,玉宗主便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故而,你不让为师和他一起,为师又能同谁说上话呢……”
长溯将埋下的脑袋猛地支棱起来,紧紧盯着白霄尘的脸,他微微蹙起俊朗的眉头:“你说什么呢,你哪里老了?你半点儿都不老。”
他说的是真心话。
在他眼里,白霄尘一直都很年轻清俊,他的样貌,一如自己多年前初见他那般,似乎岁月在他脸上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他抓着对方放在膝上的手掌,便是那双手,手指亦修长如玉琢一般,漂亮极了。
可白霄尘后半句,又让他心里不禁难受。
“什么叫不和玉痕那厮一起,还能同谁人说上话?”长溯心中憋了半天,终究还是当场问了出来,“那我呢?我就不能陪你了吗?”
他这话说得算是有些无礼了。
但更让他难受的是白霄尘的反应。
只见那道士完全把他当小孩了。说来奇怪,他小时候人人把他当可以随意对待的稚儿孩童,只有白霄尘会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人,不管是不是对牛弹琴,都会一字一眼地和他讲许多事情。
而如今,随着渐渐他愈发长大,修为功法愈发提高,剑刃舔的血都愈发增加,敬重他、不惧怕他的人越来越多……可依旧只有白霄尘,却是反过来,反而把他当孩子了。
白霄尘对他说的话越来越含糊,越来越不明不白、不清不楚。道士明显逐渐不愿和他解释太多,渐渐统一用“你还小”来当做挡箭牌。
便是眼下——
“你还小……”白霄尘依旧是这个说辞,把他当小孩子随口糊弄,“许多事情你不懂,我和玉宗主毕竟比你多活了许多个年岁,我念及你修炼辛苦,便去叨扰他了。”
他摸着长溯被梳子捋得毛绒绒的头,神色和蔼,并没有分毫责怪他的意思。
而长溯眼眸微微睁大地看着白霄尘,墨黑瞳孔里泛出诧异之色,有些不愿相信。
分明他还清晰记得,在玄武城的时候,白霄尘说只喜欢和他说话;在更早的时候,白霄尘就承诺他要和他永远不分离……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可白霄尘分明信誓旦旦亲口答应过他的啊……
他总觉得白霄尘变了,可他又说不出具体哪里发生了变化。长溯脑子里纷乱交战,但这些话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不想打破这极其难得的安静祥和的此时此刻。
长溯心里酸溜溜的,独自怄了半天。
他重重闭上眼,许久,又缓缓睁开,平静了许多。长溯说:“我最近所作所为,你可还满意?”
突然冷不丁来这一句,白霄尘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作为?”
长溯不敢和他正面相对,视线缓缓移到窗外浓重夜色中,只不过眼中神采有些发空发虚,像是没有焦点。他嗓音低低:“……我答应你要助你建立门派,主持安排山中事宜,替你打理门派。你,可还满意?”
白霄尘愣了下,随即笑着点头:“满意。溯儿自幼便行事稳健,我自然满意。”
“只不过,溯儿也不能说全为我建立门派、打理门派,”他纠正道,“溯儿如今也是大师兄了,玉绡山也是你的门派。不止是为我,也是为你自己。”
长溯在白霄尘看不见的地方苦笑着扯了一下唇角,没有辩驳。
“或许是为了我吧……”他用极小声说,“但我也想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很大程度上都是希望你满意,希望你不要对我失望……”
白霄尘有些没听清,转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长溯摇摇头,他缓缓起身,拍拍双袖,表示不想再多聊的意思,“不闲聊了,说正事吧。”
他抬眼看向白霄尘,犹豫两瞬,试探地问:“归心书院此行……你会同我们一起去吗?”
白霄尘愣了下,随即笑而摇头:“溯儿,归心书院只容许年轻弟子进入,我既作为门派掌教,大概率是不会让我去的。不然,各门各派掌门长老统统齐聚归心书院,那不彻底乱套了。”
长溯心里早有这个答案,但当亲耳听白霄尘说出来后,还是难免些许失望。
他“嗯”了声:“明白。”
白霄尘拍了下他肩,到他身边,替他整理了下衣领,笑道:“不过溯儿别怕,虽然我没办法跟大家一起去了,虽不在你身边,但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长溯此刻情绪有些低落,以为他所谓的“保护”又是明天要给个法宝什么的,便没放在心上,只应了声。
“夜深了,早些休息吧,我不在山里,要照顾好自己……”长溯长身抱剑,有史以来第一次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深深低首,不去看对方表情,只恭敬地一字一字道——
“弟子拜别掌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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