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
那日原是相当平淡的一日。
祖父带我去见乔阳夫人,我落在他身后几步开外的地方跟随着,宫道繁复单调,人在无聊时难免东张西望,然后我一眼就看见了掩映在花草从中的小郎君。
宛若小兽般瘦弱的小郎君。
小郎君面青鼻肿,容颜憔悴,嘴角甚至沾着一点未干的血迹,像是刚从一场混乱中脱身而出。他正低头啃咬一只烙饼,虽然狼吞虎咽,却愣是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当今陛下子嗣众多,受宠者冷待者在待遇上天壤之别。在宫中会有如此行径,大概是某位叫不出名字的公子吧。
我忍不住驻足观望。
祖父却在这时喊我,“知白,莫要分神,快快跟上。”
这一声大抵如同惊雷般炸开,同一时间里,小郎君仿若惊弓之鸟,他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大大地,腮帮子鼓鼓地,惊恐地望着我。但很快,他偏过头去,再回头时,他恶狠狠地盯向我。
千般憎恶,万般怨恨。
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更像是一头陷入绝境的困顿小狼,在极脆弱之时雪上加霜地惨遭暴露,一时只能慌张地藏起惊恐,又企图以夸张的凶狠吓退对方。
祖父已经第二次催促,我不得不移开视线,快步跟上祖父的步伐,“祖父,刚刚那个人是谁?”
祖父头也不回,“公子析,年十二,生母不详,陛下不喜,无关紧要之人。”
*
即将到达乔阳夫人所在的旭丽宫时,我问祖父,“祖父,若乔阳夫人看不上我该如何?”
祖父停下脚步,他回头看我,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乔阳夫人多年恩宠不断,又是长公子的生身母亲,虽然陛下迄今未册立太子,可结果大差不差。此次入宫,务必要讨得乔阳夫人欢心,这是你日后成为王后的关键一步。”
“一定要做王后吗?我能不能……”
“不能。”
宫阁已近,祖父声音比惯常小,语气却是斩钉截铁,无有松动余地,“只有不断往上走才能守住赵家满门荣华。知白,你虽是女子,不能如你兄长那般在前朝为陛下直接效命,可前朝后宫一体难分,你自有你的施展之地,不可松懈怠慢。”
“祖父,其实我可以留在家中帮助兄长,家中产业众多,我……”
祖父打断我说的话,“如何帮?”
“全凭祖父吩咐。”
“荒唐!”祖父皱眉,“赵家永不缺管家,赵家缺的,是一位能在赵家危急关头时挽扶一把的王后。”
“可……大公子声名狼藉,实非良配。”
“良配?看来你还没有参透。也罢,你现在年纪不过十三,正是少女怀春的时候,想不明白也正常。”
“还请祖父明言。”
“你要嫁的是东宫,不是什么良人。若你生于平常之家,倒是可以稍作期盼,可你生于赵家,生来便与其他宗族子弟共负家族兴衰荣辱,遇事首当为家族长远谋算。”
我愣住。
“你知道女子为何不如男子?”祖父负手,满目不屑,“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不说则不智,不智则不慎,不慎则满盘皆输。”
“知白,既生于赵氏一族,愿你能尽早明白祖父的良苦用心。”
*
旭丽宫里一番周转,乔阳夫人自始至终神色浅淡。
晚间祖父带回乔夫人与我欠缺眼缘的消息,我心中暗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祖父却没有就此罢手,他派人去寻赵于微,要他入书房商议。
我在书房外等了很久,久到月亮东升西落,白雾四起,才听到书房门从里打开的声音。
赵于微走出来,我立即将他拖拽到一旁,确认书房里的人听不见外边的声响时,才压低嗓音问他,“祖父作何打算?”
“恐令妹妹失望。”
“什么意思?”
“乔阳夫人虽不喜你……”赵于微捏住我的下巴,左看右看,忽地一笑,“可只要大公子非你不可,此事也就成了大半。”
“你们打算从大公子处下手?”
“妹妹聪慧。以妹妹的姿色,这大半之上可又添大半……”
我拍掉赵于微的手,转身就走,未几步越想越是愤怒,只好兴冲冲地往回走,然后猛不防地跳上赵于微的脊背,勒紧他的脖子,“背我回去!”
赵于微哀叫,“妹妹你怎么又重了!”
“闭嘴!”
我愈发用力,“背不背?”
“好好好,我背,我背,好妹妹饶命……”
赵于微将手绕过我的腿弯,我顺势松开他的脖子。
*
“常言道女大十八变,别人变的是容貌,妹妹变的却是性情,想当年妹妹软软糯糯,乖巧一团,可招人喜欢了……”
赵于微背着我行走在游廊之上,四周水月相照,微风徐徐,他嘴里却絮叨个没完,甚是煞这眼前美景,“如今妹妹的气性是愈发大了,只是在祖父面前还是得收敛一些,不然……”
他的语气骤然一变,却沉默了下来。
我随口一接,“不然怎样?”
“你会难过。”
我晃了晃腿,赵于微慌忙抓紧我,“别乱动,摔下去我可不管。”
“哥哥最近疏于锻炼,身子骨是愈发瘦弱了,竟连个小小女子都背不住……”
“……”
“说正事,”赵于微叹气,“你当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若被祖父察觉你是因为那郎君而不愿入宫……那郎君的性命怕是保不住了。”
我眨了眨眼,“什么郎君?”
赵于微偏头,语气严肃了些,几乎一字一顿地反问,“你说呢?”
我嗤之以鼻,“说什么?多看他一眼就是对他有意了?你们男人惯会自作多情。”
“若是多看一眼不算,那多看几眼呢?”
“自然也不算。”
“哦?不知在妹妹眼中,如何才能算?”
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个独立高楼之上的俊朗身影,当时可谓惊鸿一瞥,而后多次隐秘想起,无人知晓。
我伏在赵于微肩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试图避重就轻,“哥哥,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慕。”
“口是心非,妹妹过于狡猾。”赵于微轻笑,“妹妹嘴上说着不知道什么是爱慕,却在我什么都没有问的时候,当先想到一个人,还想到自己多看了他一眼甚至几眼,如此,不是爱慕是什么?”
“巧舌如簧,哥哥惯会颠倒黑白。”我静了静,“再说了,祖父说爱慕无用,生于赵家,当为家族荣耀长远计算,这才是正事。”
“妹妹也这般认为?”
“哥哥难道不这般认为?”
一时之间,两人都安静下来,再无他话。
*
那日便是如此,遇见公子析只是当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节点,若不是祖父的训话足够深刻,赵于微的观察足够仔细,我或许永远都记不起曾有这样的细微将我与秦析连接起来。
当下秦析的神色不知怎的并不好看,他阴沉地盯着我看了片刻,最终一语不发地闭上眼睛。
大约是……觉得不好意思?
毕竟当时的落魄与困窘都叫人看了去,虽然今非昔比,可不曾想时隔多年,对方依旧清楚记忆,未有忘却,置身换位,我也难免尴尬。
我躺回原处,伸手给自己盖被子时发现秦析竟把被子占据了大半,剩余的一些不够我遮身,我试着扯被子——
扯不动。
再试。
仍是不动。
忽然反应过来秦析是故意的。
……这行为实在过于稚气。
我越过秦析下榻,准备让凝秀再取一床被子来,脚尖才碰到木屐,腰间骤然一紧,而后身子失衡,天地旋转,再回神,人已经被卷入被中。
被下光线昏暗,无法视物,听觉因此变得敏锐。
滚烫的气息无处不在。
我试图躲开,却发现自己手脚皆被桎梏,动弹不得。
“夫人好没耐性。”
随着话音落下的,还有唇齿施加于肩膀上的刺痛。
暖热中混杂着尖锐。
是小小的惩罚。
我抿紧唇,回应他刚才说的话,“……陛下日理万机,我不敢打扰。”
“假话。”
急促且滚烫的气息移至脖颈间,我往后躲去,再度被秦析摁住。
*
翌日清晨,秦析起身穿衣,我被细微的声响所扰,骤然从梦中惊醒。艰难睁开眼睛时,没想到秦析竟也在看我,一双眸子黑黑的,深沉又难懂。
困倦不已,我的眼眸逐渐合上,却又因瞥见一些意外,勉强睁大了些。
回顾以往,秦析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初见时在寂寂黑夜当中独坐游廊的羸弱少年,是后来身居朝堂之上容颜隐藏在十二旒冕之后的寡言少语的君王,更是深夜处理公务,灯芒覆身,乃至累倒缠绵病榻的男子……
如今看来,这些印象或许有假。
现时无他人在侧,更无情景所挟,我看见的,理应当是秦析最真实的一面。
我有一点意外,好像也不是很意外。
秦析并非羸弱之身,他的身体远比我想象中的更好,虽非肌肉喷薄,亦非瘦削无肉,似是处于少年与男子的过渡期,既有着少年的薄韧,同时也存在男子的精健。
一点都不虚弱。
很难想象他当初会因公务累倒。
或是他当初就能很好地伪装,所以我一直未能察觉这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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