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昔无暇理会这样的蜚短流长,他在府中将宋之晴安置好,次日便进宫面圣,要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在边关发现谌烁和太师的阴谋、回京师被刺客劫囚,一一向陛下说明。
而陛下此时正专心致志地跟刑部尚书邹唯下棋,听到谌昔的叩拜之声,也并未转过头来。
谌昔言辞悲愤,将一路行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明,殷王却并无反应,过了半晌,他才放下棋子,叹了一口气:
“谌昔,寡人准许你去边关议和,只为平息战乱,而你这一去,不但没能议上和,反倒弄出这样的乱子!”
谌昔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料到殷王不但没有追问谌烁和太师勾结彭国一事,反倒说了这样的话。
“谌烁在路上被刺客劫走了,你说的话便也无从作证。太师受了惊,回到京师的时候,只说你抗拒议和,有意与边关主帅谌烁起争执,挑动边关军士情绪,致使和谈之事破败!”
殷王说着,将盘上棋子掷到谌昔身上来:“你说寡人应该信谁?”
“陛下!”谌昔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殷王,说道,“太师与彭国早已暗中勾结,当日梧桐岗兵败,也是太师与谌烁的诡计所致。当日在边关,臣与谌烁当面对质,太师自知计谋败露,于是便逃回京师,在陛下面前歪曲了事实!”
他又说道:“刺客之所以能轻而易举地将谌烁劫走,想必也是因为护送囚车的官员中,有居心不良之辈!刑部郎中张立,有重大嫌疑!”
听到这话,刑部尚书邹唯拿着棋子的手一抖,他转过头来,对谌昔说道:“镇国公子,没有证据,你可不要给我们刑部的官员安上罪名。张立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郎中,他素来正直清廉,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听说,当日刺客来劫囚,张立失踪,他或是被刺客劫走,或是逃命,或是被刺客杀掉,这些都有可能。你岂能对一个失踪之人,如此栽赃陷害呢!”
殷王沉着脸,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着谌昔。
谌昔低下头来,依旧言辞灼灼:“臣只希望陛下彻查此事,假若能将谌烁和张立找到,真相便可大白。至于太师说臣抗拒议和,有意与谌烁起争执,此事边关军士都可以给臣作证!”
殷王冷笑了一下:“边关军士为你作证?边关军士,不都听命于你吗?”
谌昔闻言,心中大为震动,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殷王说罢,冷冷地打量起跪在地上的谌昔。
此时谌昔低着头,峰眉如山峦,双眸似流水,冰雪般的脸上,留着两块烫伤的绯红色疤痕,如铜器大小,显得一张脸上有了瑕疵。
“是寡人小瞧你了,本想着你只是一介书生,平日里学诗作画,没料到却能只凭只言片语,让边关军士都听命于你。就连浴血奋战十多年的主帅谌烁,都不曾这样得人心!”
殷王说着,用手重重拍了一下棋盘,顿时棋子乱跳,散落一地。
似乎跳入谌昔心中,顿时让他心乱如麻,他听到殷王接着说道:
“谌昔啊谌昔,是不是有一日,你也要这边关的兵权,带着边关军士,来反寡人?”
谌昔听到殷王这句话,内心砰的一声剧烈地震动起来,惊动起了万千思绪,如飞散的白鹭。
两年前,父亲对他说过的话,如暮鼓晨钟,响彻他的耳畔:
“这世间最大的危险便是功高盖主。
“最是无情帝王家,任是多少年的金戈铁马,任是凌云阁上写满的丰功伟绩,都敌不过一句轻飘飘的谗言。”
“臣不敢……”
谌昔咬着牙,将头埋得极低极低,几乎是整个人趴在地上,他微微颤栗着,说:
“陛下,臣不过三尺微命,一介书生,绝无谋权夺位之心!只因父亲亡故,心中悲愤,意欲查明真相。陛下若对小臣有疑,臣愿立下誓言,此生绝不再去北塞,绝不再入庙堂!”
殷王看着谌昔俯首低眉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原以为你跟你父亲一样宁折不弯,是个硬骨头,看来也学会认软服输了。”
谌昔伏在地上,隐隐约约看见殷王的脚步走到他眼前来,他听到殷王的声音:
“此生绝不再去北塞,绝不再入庙堂,这是你说的,你可守诺?”
谌昔昂起头,看着殷王铁青如山的脸。
当下他很懊悔,原是口先于心,未经思量便脱口而出。
可话已说出口,便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他低下头来,咬着牙说:“臣必守诺。”
“如此甚好!”殷王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回身对大太监李得禄说道,“去把玉如意拿来。”
李得禄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取出一双雕刻精美的玉如意来,捧到谌昔面前,微微躬身对他说道:“这对玉如意,公子带回去吧!”
谌昔认出来,这对玉如意,是与五公主成亲之前,谌家送入宫中的彩礼。
当时为迎娶公主,谌家准备彩礼几乎掏尽家财。
后来殷王听闻此事,也知道谌豫为人清廉节俭,虽然身居高位,但家中并不算富裕,就算有赏赐的金银,都挪作边关战事之用了。因此殷王专门下了谕旨,只要一对玉如意作为彩礼便好。
如此贤明温和的君上,如今却要将这对玉如意退回去了。
谌昔的心绞然一痛,眸中氤氲起泪水,当下他已经知道陛下的决定了,可他还是偏执地摇摇头,他要给自己争得一些余地。
“陛下,玉如意既然已经送出去,再没有退回来的道理!”
谌昔伏地喊道:“陛下,我与公主虽未正式成亲,可却有夫妻之实了!请陛下成全!”
殷王摇摇头:“谌昔,寡人让你去议和,你弄出这等乱子,寡人尚且不与你计较。听闻你回来时,还带了个美貌佳人,此事传遍了京都,就连寡人在宫中,都有所耳闻。其身不洁,实非良配。你可知寡人的女儿,是当朝公主,金枝玉叶,不可受这样的委屈。”
“陛下,臣的确带了一个女子回京,可她只是臣身边的一个奴仆,还在路上受了伤,臣不能弃之不顾,因此才将她带回府中养伤。”
谌昔连忙说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坊间传闻,三人成虎,谌昔清白守节,并无半点逾矩,请陛下明察!”
“你也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殷王低头看着他,缓缓说道,“可我王室之内,并不要被铄金销骨之人……寡人不在意你是否清白无辜,只在意坊间传闻里对你的毁誉褒贬。”
李得禄捧着玉如意,躬身递到谌昔面前:“镇国公子,快接过吧!”
谌昔直起身来,跪着向前挪了一步,抬头看着殷王:“陛下,若臣不受呢?”
殷王吃了一惊,直直盯着他。
他实在没料到,谌昔既已认软服输,立下“不去北塞,不入庙堂”的誓言,为何竟在婚事上钻牛角尖。
“无耻小臣,安敢如此忤逆!”殷王朝他厉声呵斥道,“将玉如意领下去,前事寡人既往不咎!”
谌昔埋下头来,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待他抬起头来,那张白玉般的脸便泪水斑驳,如同被濛濛细雨打湿。
“陛下……”他的声音近乎哀求,“臣立誓,此生不去北塞,不入庙堂,甚至镇国公之爵,臣也可以不要……”
他咬着牙,手上青筋暴起,接着说道:“如若陛下嫌臣碍眼,臣愿离开京师,此生不再踏入京城、宫中一步。”
“臣只有一愿,”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臣要带公主走!”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畏惧,坚定地直直地看向殷王。
殷王俯视着他,如同在看苍生,更像是在看蝼蚁,他说道:“谌昔,你可知,寡人很喜欢你,可却又很怕你。”
他缓步走到谌昔面前,从李得禄手中接过那对玉如意,说道:“北塞的将士愿意听命于你,边关四郡的百姓将你奉作神明,天下人无不传颂你的美名……”
殷王举起玉如意,一下掷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朝谌昔嘶吼道:“可像你这样的人,试问哪个天子能容你?”
“寡人不知你有多少能耐,更不知你有多少野心,既然你不愿听命、效忠于寡人,那就如你所言,滚出京师,滚出庙堂,带上银钱,去做个清静自在的贵公子!别再想着当驸马的美梦!”
谌昔见到那对玉如意被摔成碎片,当下肝胆俱裂,万念俱灰,又听到殷王声声嘶吼,如同鞭挞,反复击打到他身上来。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日光就这么照在他身上,照得他茕茕孑立,照得他形单影吊,照得他状如鬼魅。
苍天是那么高,黄地是这么厚。苍天黄地,巍巍青山,重重宫殿,似乎全都倾倒崩塌,直直向他身上压过来。
压得他窒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就这么跪着,跪到日薄西山,跪到层林尽染,跪到翰林院散学的钟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李得禄叹了一口气安慰道。
“公子,陛下一时生气,或许再过些时日,事情会有回旋的余地呢。”李得禄又说。
“公子,你要不先回去休息……”
谌昔抬起头来,神色落寞又茫然,如同大病初愈之人,他慢慢地将地上玉如意的碎片拾起来,用蔽膝兜着,转身离开。
才刚走了几步,便有人迎面走来,与他擦肩而过。
那人身着一品文官的绛袍,瞥了他一眼,微笑着走过。
任是谌昔此时万念俱灰,心如朽木,却也隐隐约约捕捉到了对方的笑意。
那个与他擦肩而过之人,正是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李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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