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的本能,彻底摧垮了他的尊严。裴隽苦笑着,他还是穿上了那件胡衣。这是比在矿场更深的烙印,难以洗刷。
至于章茂,则陷入了更崩溃的境地,眼神空洞涣散,整日呓语不断,更是将手插/进油腻成结的发缝中,胡乱撕扯。
不能再等了。
裴隽想。
他深吸一口气,将整张脸没入深厚的积雪中。寒意铺天盖地地袭来,直贯灵台。
“嘶!”
须臾,裴隽霍地抬起头,碎发中还余有未消融的雪块。白皙的肌肤冻得僵红,雪霜从睫羽上簌簌落下。
阿古拉照例来送饭食,他看着这样的裴隽,眉眼中隐隐透着几分淡淡的担忧。
裴隽也在看阿古拉。
他记得胡人士卒每日值夜换岗的时辰和人员,而今夜子时,便轮到了阿古拉。
“阿古拉。”
这是裴隽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你看,他已经疯了。下一个就是我。又或许,是你们中的其他人。”裴隽指尖依次指向章茂、自己,最后对准了阿古拉。
阿古拉微微一怔。
裴隽哝哝:“大王子生性暴虐,你看他连二王子要保住的人都要杀,今日你于笼外看我死,来日你又会怎知,大王子是否会将刀尖对准自己的民族?”
阿古拉喉结滚动,张了张口,却未出声。
“帮我。”裴隽眸光直视着阿古拉,仿佛要穿透对方的内心。无人知晓,此时此刻他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
“你这是?让我……背叛那契?”阿古拉嗫喏着唇,眉头紧锁。
“帮我。”裴隽又道:“阿古拉,比起无休止的战乱,你更渴望安定吧。跟我走,这是唯一的生路。帮我,也帮你自己。”
大王子屠杀妇孺的残影不断浮现于阿古拉的脑海中。同胞相杀的景象也愈发地清晰。记忆如同走马灯一样掠过,最终定格在脑海的却是他死去的妹妹。
妹妹刚降落于人世不久,就因胡人和大晟的战乱,不幸死在了马蹄之下。
漫长的对视后,阿古拉听到自己说:“怎么……做?”
“今夜子时过后,在你换岗后,你去粮草那放一把火。火光燃起火,你可趁乱开锁,放我们出去。然后你自行想法子脱身,我们在马厩外汇合。”
裴隽死死盯住阿古拉的眼神,等待着对方最后的决断。
阿古拉听完,垂下头,整个人陷入了沉默。他的整张脸扭曲起来,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眼睫也不停地颤动着。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张了张,喉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最终,阿古拉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回视裴隽,说:“好。”
晚膳依旧是风干肉条,硬巴巴的,吃了想吐。裴隽费力地撕咬着,肉条还是那样难以下咽,他吃得极为艰难,但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全都吃完。
草原的长夜漆黑如墨,繁星缀满了整片夜空。裴隽无暇去欣赏,透骨的冷意钻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眼皮愈发沉重,困意渐生。他拍打着双颊,试图让自己清醒。
裴隽看了一眼神智混乱的章茂,对方还是一如既往地呜咽低喃着。
不能把计划告诉他。
裴隽收回视线,冷淡如初。
等待的时间是煎熬的,天色越暗,心脏越是砰砰直跳。
子时将至,他看见阿古拉和其他士卒交接换岗。
突然,营垒的东侧燃起熊熊火焰,火势渐起,毡帐也被波及,火光照亮夜空。伴随着“走水了!”的叫喊声,胡人们纷纷冲出,乱作一团。
在阿古拉匆匆赶回开锁后,裴隽果决地推开笼门。他又一次看了看一旁的章茂,一咬牙,还是将对方拽了出来。
“不想死,就跟我走,别说话。”裴隽压低声音,双手按在章茂的肩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冷水浇醒了章茂。他一把掐住裴隽的手心,点了点头,紧跟在他身后。
三人潜至马厩,马厩的守卫们全都赶往粮草处救火。
裴隽颤抖着手指,仍迅速地解开缰绳。
他和阿古拉翻身上马,而章茂却目光闪烁,不住地抖动双腿,僵硬地站在原地。
裴隽冷冷瞪上对方,俯下身,将人拉上马背,低声警告:“不想死,就抱紧点。”
三人冲出,向着苍州的方向赶去。身后,是漫无天际的烈焰。
“越过前面河谷,就快到城门了。”阿古拉说。
一切看起来是那样顺利。
自他们逃出,路上竟不曾见到追兵。
月色莹莹,风声萧萧。
裴隽身躯贴紧马背,驾马时的颠簸使他耳畔嗡嗡,然而他不敢掉以轻心,反倒是扬起马鞭,加快了速度。好在他受父亲教导,精通骑术。
前方地势陡然下沉,两侧是积雪茫茫的斜坡。坡底冰面与月色相衬,泛着银光。
几乎毫不犹豫,裴隽夹着马腹率先冲了下去,身后的章茂吓得魂儿都丢了,“裴,裴爷爷,你慢点!”
“闭嘴!”
阿古拉紧随其后。
马蹄方踏上冰面,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快了,快了,只要穿过这里,就能够——
然而不等他们反应,一道暗箭从背后射出,穿过阿古拉的胸口。阿古拉闷哼一声,从马背上坠落,胸前晕开一片血迹,在月色的余晖下显得触目惊心。
“叛徒,当诛。”是阿史那玦的声音。
阿史那玦竟追到此处!意识到这一点,裴隽弗敢逗留,他来不及为阿古拉哀恸,决定拼死一搏。
马鞭落在马腹上,速度愈来愈快。就在他冲上对岸,看到一线生机之余,耳畔又响起那可怖的箭矢声。
“咻——咻——”
双箭连发。
速到快到裴隽来不及闪躲,强烈的剧痛自右肩处袭来,攥着缰绳的手陡然一松,马儿险些失蹄。
裴隽强忍着痛意,心有余悸地再次抓紧绳子。
“啊!”
这一回是章茂的叫声,声音刺耳又凄切。
“我的腿!我的腿完了!”章茂哭嚎着,他的右腿被黑羽箭贯穿,伤口迸裂,鲜血四溅。
“闭嘴,抱紧我。”
视线愈发模糊,一时耳鸣目眩。
不知过去多久,苍州城那巍然耸立的景象渐渐浮现。
裴隽拼尽全力冲向城门,刚上桥,便被城门上的守军呵斥住。
“站住!什么人?”
城楼上,无数箭矢对准他们。火把被一一燃起,映亮了他们身上的胡人皮袄。
“胡人!是胡人!”守军们如临大敌,露出警惕的神情。
“来人,将这两个胡人给我拿下!”城门校尉下令。
数十名守军从城洞里涌出,将裴隽他们团团围住,长枪刀尖近在眼前,叫人无路可逃。
“等等,我二人不是胡人。”裴隽的肩胛骨仍在流血,一时虚脱无力,竟滚下了马。
他仰起头,喘着粗气,费力道:“我等是被胡人掳走的大晟子民,不久前才死里逃生……”
“放屁!穿着胡皮还妄想狡辩!”有人打断说。
“哎呦!大人明鉴啊!我不是胡人,我、我是矿场的矿监章茂,我是被他掳走的!”章茂也被逼下了马,情急之下,他转了转眼珠,竟用手指向了裴隽。
“他是反贼裴廉的孽种裴隽!他是奸细!”
章茂添油加醋道:“圣上仁厚,留他一命,只是流放他去挖矿。殊不知裴隽早已背叛了大晟!”
“矿场死去的弟兄们都是因他勾结胡人而被害死的!”
“这点我可以作证,我在胡人营地里看得清清楚楚,就连他们的二王子都对他恭敬有加!”
裴隽如坠冰窖,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刚为自己所救的男人。
人性的劣根到底如附骨之疽,难以根除。
“裴隽挟持我来,就是为了诈你们开城门的!大人可不能放过这个叛徒!”
此言犹如天惊石破,四周哗然。
“他竟是狗贼裴廉的儿子?”
“叛徒的儿子也是叛徒!什么新科状元,还不是一脉相承!”有人曾在酆都亲眼见过裴隽放榜那日长街打马。
“杀掉他!”
“杀了他,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
“杀了这个奸细!就是他父亲通敌害死了我的兄长!”
这一瞬,守军们的怒吼响彻云霄,几近不可收拾。
“肃静!”城门校尉眼神复杂,他的声音威严有力,“此人身份特殊,干系重大,不可就地正法。将他们分别都带下去,押入死牢,严加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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