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执阙的脸色冷了下来,却没后退。他反而往前微倾身,语气不善道:“王大哥真想让我去写牌匾?”
王三没想到他会松口,眼睛一亮:“那还有假!”
“可我听说,王大哥前几日在赌场输了五十两银子,还借了李扒皮的高利贷?”风执阙的声音更轻了,眼尾的弧度却透着点冷,“李扒皮的利息可是‘驴打滚’,再过十日还不上,他就要拆你娘的老房子了吧?”
王三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脸色“唰”地白了——这事儿他捂得极紧,从没跟外人说过。“你、你如何知道?”他抓着风执阙手腕的手猛地用力,眼神里满是惊疑。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风执阙轻轻挣开他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划了下,冰凉的触感让王三打了个哆嗦,“重要的是,我能帮你把这笔债平了。”
这话让王三愣了愣,身后的汉子们也安静下来。“你帮我?”他嗤笑一声,“你一个穷教书的,哪来的银子?”
“我没银子,但我有办法。”风执阙侧身让开半步,示意他进院,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圈湿痕,“进来谈吧,雨这么大,站在外面像什么样子。”
王三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进了院。风执阙把他引到堂屋,搬了张缺腿的板凳让他坐,自己则坐在对面的竹椅上,慢悠悠地沏了杯凉茶——茶叶是去年的陈茶,梗多叶少,泡在粗陶碗里,泛着浑浊的黄绿色。他执壶的手修长干净,指腹的薄茧在粗陶壶柄上轻轻摩挲,倒茶的动作流畅得像在挥毫写字。
“说吧,什么办法?”王三没心思喝茶,急着追问。
“镇上的张员外下个月要过六十大寿,他正找人写寿联,还想刻块‘德寿堂’的牌匾。”风执阙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浮沫,垂眸时长睫遮住眼底的算计,“张员外最看重名声,要是我在寿联里多提几句他‘乐善好施’,再帮你在他面前求个情,让他借你五十两银子周转,应该不难。”
王三眼睛瞪得溜圆:“真的?”
“当然。”风执阙放下茶碗,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平淡却透着让人信服的稳,“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往后不准再骚扰陈阿爷和镇上的小商贩;第二,今天这事,烂在肚子里,不准跟任何人提我帮过你。”
“这有什么难的!”王三立刻拍胸脯,“只要能把债平了,别说不骚扰人,就是让我给陈阿爷磕头都行!”
“磕头倒不必。”风执阙淡淡开口,“你先回去吧,三日后我去张员外家说情,有消息了会告诉你。”
王三喜滋滋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塞给风执阙半串糖葫芦,嘴里说着“先生多保重”,那态度比刚才恭敬了十倍不止。等院门关严,风执阙看着手里的糖葫芦,嘴角勾起抹冷笑——张员外确实要过寿,但他压根不认识这位员外,所谓“求情借银”不过是哄人的谎话。三日后他只需托辞张员外吝啬不肯借钱,王三纵有不满,也只会归咎于员外小气,断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他转身将糖葫芦扔在案板上,糖衣被雨水泡得发黏,黏住了几片掉落的槐花瓣。刚想继续炒菜,门外又传来轻叩声,这次的节奏缓而轻,不似王三那群人的莽撞。风执阙摸了摸袖管里的硫磺粉,谨慎地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苏砚,手里拎着个食盒,头发上沾着些湿软的槐花瓣,脸颊被雨水浸得泛着薄红。
“风先生,我……”苏砚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落在他沾着雨珠的发梢上,“刚才下雨,我怕您的菜被泡坏,给您送了点馒头和咸菜。”他说着掀开食盒,四个白面馒头冒着热气,旁边的小碟里盛着翠色的腌萝卜,看着清爽可口。
风执阙看着他手里的食盒,又扫过他湿漉漉的裤脚——显然是冒雨折返。他沉默片刻,终是侧身让开:“进来吧。”
苏砚跟着他进了厨房,把食盒放在灶台上,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屋内。狭小的厨房收拾得干净,灶台上摆着缺了口的粗陶碗,墙角堆着捆干柴,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那盆野菊,沾着雨珠的花瓣透着韧劲。风执阙转身去添柴,火光映在他侧脸上,瓷白的肤色泛着暖光,连耳后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苏砚看得有些发怔,直到风执阙回头看他,才慌忙移开目光,手指攥着食盒边缘捏出红痕。
“多谢。”风执阙拿起一个馒头,指尖触到温热的面香,语气依旧平淡,“钱我稍后给你。”
“不用不用!”苏砚连忙摆手,脸颊更红了,“就是家常便饭,不值钱的。”他看着风执阙咬了口馒头,喉结动了动,又补充道,“我娘说,教书费嗓子,腌萝卜解腻,您要是不嫌弃……”
“尚可。”风执阙打断他,咽下嘴里的馒头,拿起筷子夹了块腌萝卜。脆爽的口感压下了刚才应付泼皮的烦闷,他抬眸时,恰好撞见苏砚亮晶晶的眼神,像藏了星子的夜空,直白得让他有些不适。
“我该走了。”风执阙放下筷子,起身往门口走,“雨停了,你也早些回去。”
苏砚愣了愣,只好跟着起身,走到门口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药箱里掏出个小布包:“先生,这是我配的润喉茶,用胖大海和甘草泡的,您教书时喝。”布包是粗麻布缝的,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菊,看得出是亲手做的。
风执阙的目光落在布包上,又看向苏砚泛红的耳尖,沉默两秒,终是接了过来:“多谢。”这是他第一次收下苏砚的东西,少年的眼睛瞬间亮了,像雨后初晴的太阳,连脚步都轻快了些。
等苏砚走后,风执阙关上门,将布包放在窗台上,与那盆野菊并排。他重新站回灶台前,看着锅里炒得半熟的青菜,忽然没了胃口。伸手摸出怀兜里的糖糕,油纸已经湿透,糖霜溶在纸上,黏糊糊地沾在指尖。他拆开油纸,咬了口糖糕,桂花的甜混着雨水的凉,在舌尖化开,却没尝出半分滋味。
——
三日后,王三果然来寻他。风执阙坐在私塾的槐树下,手里拿着本《论语》,见了王三,只淡淡摇头:“张员外虽好名声,却极吝啬,说什么也不肯借银,只给了我两吊钱当润笔费。”他从袖里摸出两吊钱递过去,“你先拿着应急,余下的只能再想办法。”
王三接过钱,脸上虽有不满,却也没怀疑——张员外吝啬是镇上皆知的事。他骂骂咧咧地抱怨了几句,又怕风执阙反悔,连忙道谢离开。
风执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指尖捻着书页上的槐花瓣,嘴角勾起抹冷峭的笑。这两吊钱本是他这个月的束脩,花得倒值,至少能换几个月清净。
傍晚放学时,学童们闹哄哄地往外跑,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塞给他一朵野菊,脆生生地说:“风先生,这花赠你!”旁边的小男孩跟着起哄:“先生比花还好看!”
风执阙接过野菊,指尖触到柔软的花瓣,看着孩子们跑远的背影,眼底难得有了点暖意。他把野菊插进窗台上的粗陶瓶里,与苏砚送的润喉茶放在一起。暮色渐浓,他点起油灯,昏黄的光映在书页上,也映在他清瘦的身影上。
院外传来酒肆收摊的喧嚣,张老的说书声隐约飘来:“……那户人家虽落了难,却总有守得云开的日子,毕竟啊,公道自在人心……”
风执阙翻书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床底的木箱上。那枚刻着“凤”字的碎玉,还在黑暗里泛着冷光。五年的平静像层薄冰,他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用谎言和伪装堆砌起“风执阙”的身份,可凤峤的骨血里,断然没有“认命”二字。
他合上书,走到院门口,推开条缝看向巷口。槐花瓣还在落,青石板上的雨痕渐渐干了,远处的灯火星星点点,织成温暖的市井图景。风执阙摸了摸袖管里的硫磺粉包,又看了眼窗台上的野菊,嘴角勾起抹复杂的笑——这人间烟火虽好,却终究留不住他。
而他不知道的是,巷口的槐树后,苏砚站了许久。少年手里攥着包新晒的陈皮,看着风执阙的院门紧闭,终究没敢上前。晚风带着槐花香吹过,他摸了摸胸口,那里的心跳又快又乱,像要撞开胸膛——他知道风先生总是客气疏离,却忍不住想靠近,想看看那层冷淡面具下,是不是藏着更软的温度。
夜渐深,问槐津的灯火次第熄灭,只有风执阙院里的油灯,亮了许久。窗纸上的人影时而伏案抄书,时而起身踱步,最终停在木箱前,久久未动。月光透过槐树叶隙洒进来,落在他身上,像落了层薄霜,清冽又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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