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弦佩策马在前,许逐压着季平今稍后,行至武华门大街时,已远远瞧得见宫里殿沿上的黄金顶。
自从进了阙都,季平今有了明显的不安,身体随着马匹晃动,眼神不时状似不经意般撇过长孙弦佩。季平今瞧瞧旁边的许逐,犹豫着上了前。
“长孙大人,”季平今弯腰侧头压低声音,“大人说我帮大人捉匪是将功补过,大人一会可要为我求求情啊。”
长孙弦佩眼看着前面的路,并不瞧他,“自然。”
“你的案子会由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审理。”长孙弦佩侧头斜睨他,“不论问你什么,你如实说就是。”
“大人……”季平今张嘴刚要继续说话,突然被楼上一道声音打断。
“弦佩!”
长孙弦佩仰头,高楼斜窗上徐复州半倚,笑眯眯地托着下巴朝她扔下一枝丹桂。那花从高处扔下,零星花瓣飘落着,花枝直朝她怀中而来。
“好风光啊弦佩。”
长孙弦佩伸手去接那枝桂花,徐复州翻身趴在窗边,一只手垂下,身上粘着酒气,胸口的衣襟微微敞开,实在是一副风流模样。
“有木名丹桂,独占小山幽,不容凡鸟宿。”徐复州笑吟吟的晃悠两下垂下来的小辫,“我知道你今日刚回来有要务,我不烦你,但明日你的时间都是我的,弦佩可不要让我久等。”
长孙弦佩两手托住那枝丹桂,长在叶腋处的花朵轻轻从她手心处拂过。方才掉下来的几片米粒般的花瓣落到长孙弦佩衣襟上,手心上,和街道的石砖上。
长孙弦佩握住花枝,“一定不会让你久等。”
徐复州得了她的应答,转头好心情地从窗口滑下去喝酒去了。
歌女的长袖从窗口飘出来搭在窗上又咿呀呀的收回去,高楼上的欢笑声融进喧闹的街道里,长孙弦佩抖落衣摆上的落花,将丹桂装进宽大的衣袖中。
长孙弦佩勒马继续走,领着人直到刑部。季平今路上又想凑过去跟长孙弦佩说什么,被许逐拽着马缰拉回来。
刚将人送进刑部便有人小步快走上前道:“海公公有言让大人到了不必亲自交接,直接进宫去便是。”
“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长孙弦佩问道。
“不知。”那人答。
“这样啊。”长孙弦佩微笑道:“那我便留下身边护卫交代此事,有劳。”
那人招招手,堂里跑出两个人压着季平今往里走。
“大人!大人!”季平今两手被钳着头不住的慌张向后望。
长孙弦佩道:“知府放心去吧,我说过什么话都记得,只是要先委屈一下知府了。”
季平今脸上的慌张散去几分,被拉着进去了,许逐也跟着那人进了堂内。
一路到皇宫,又到殿前,长孙弦佩上了台阶,冲殿前那道身影道:“海公公。”
海德盛脸上堆笑:“长孙大人可算回来了,陛下可一直在等大人您的消息呢!”
殿门大开着,里面忽而传出一阵大笑声,海德盛道:“哟,您瞧陛下正高兴着呢!大人且等片刻,容我进去通报一声。”
海德盛进去不过多久,殿里面的笑声停下,一个人从殿中出来。那人身着锦绿常服,对着长孙弦佩拱手拜了拜,长孙弦佩回一礼,那人大步离开。
那人瞧着面生,长孙弦佩回头看了看,海德盛到殿门口见长孙弦佩一直瞧着那人,道:“此人是翰林院编修兼陛下亲封的文学侍从莫惊尘,前些日子还被任命了都虞候,颇有能耐。大人往后有的是机会见到此人,现下快请进吧,陛下等着大人呢。”
殿内小案上燃着龙涎香,武和帝掌中摩挲着一串碧绿珠子,刚刚还能从外面听到笑声的人此刻脸上没了笑意,叫人分辨不出情绪。
“死了?”
“死了。”
长孙弦佩拿出吴道的那枚镶玉白银带钩呈向武和帝,“这是杨必身上的带钩,可做证物。”
武和帝盯着这枚带钩没接,只用大拇指一颗一颗的滑过串珠上的珠子,眼神像是要将那带钩碾碎,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良久,武和帝终于开口:“为何用这带钩做证物?又是如何找到的杨必?”
“陛下派薛将军去剿匪,盗匪猖狂狡诈,我先薛将军到浔陵,便在薛将军到后协助薛将军剿匪,谁知那匪头分外嚣张,阵前说漏了嘴,叫我知道了他就是杨必。这带钩是杨必临死前交上来的。”
武和帝依然没动,不咸不淡道:“你们向来不合,你倒是肯协助他。”
长孙弦佩道:“公事不可有私情,臣怎可公私混淆。”
武和帝神情稍微缓和了些,从长孙弦佩手上拿过带钩,“知道他是杨必,还知道了些什么?”
“臣只知道他是杨必,陛下说的其他什么……”长孙弦佩道:“臣下实在不知该是什么。”
武和帝拿着带钩翻来覆去的看,半晌,他将那带钩随意一扔,带钩“咚”咚一声落到桌上滑出一段距离,碰到桌上摆放的碟子又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你做的很好,是朕的好臣子。只是朕今日有些乏了,你先下去吧。”武和帝靠在软垫上晃了两下串珠,“海德盛,送长孙弦佩出宫。”
海德盛即刻趋步上前道:“大人请。”
长孙弦佩退出文乾殿,海德盛侧身为长孙弦佩引路,长孙弦佩道:“我识得路,自己出宫就好了。陛下身边还得公公服侍着,公公回去吧。”
海德盛叹了口气,“大人年轻有为,陛下是喜欢大人的。只是再圣明的君子也是凡体肉身,也会有乏力的时候。大人刚回阙都就被任以重职,陛下是器重大人的。我自然知道大人的为人,可奴才今日却不得不劝解大人一句,大人万万不可因今日之事就在心里怄陛下的气啊。”
“公公多虑,我怎会如此。陛下是天下的君主,忙天下的事务,我怎会对圣明的君主怄气。”长孙弦佩道,“公公请回,有劳公公侍奉陛下。”
海德盛闻言弯腰向宫门的方向伸出胳膊,“长孙大人先请。”
海德盛目送长孙弦佩下了台阶,才转身回了文乾殿内。
殿内武和帝两眼闭目,海德盛走到桌前,伸手要拿桌上的镶玉白银带钩,“这带钩我替陛下收起来,省得陛下看到心烦。”
“不许。”武和帝睁开眼睛直起身,看着桌上的带钩忽怒地重重将带钩扫落在地上,“他这是在挑衅朕!是在嘲笑朕!”
海德盛小跑过去拾起带钩藏进袖子里,出言道:“陛下不愿意看见这东西咱们就不看,何故白白生了气。陛下乃一国之君,群臣伏位,万民归心,现在哪里还有叫陛下不顺心的人。”
武和帝朝海德盛伸出手:“朕偏要生气。拿来。”
“陛下……”海德盛愁容满面,藏在袖子里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陛下这又是何必!”
武和帝直直的伸手,海德盛还是拿出带钩放在了武和帝手上。武和帝拿着带钩垂着眼睑端详,海德盛轻叹一口气关上殿门出去了。
孔雀带钩的腹部刻着一朵简陋的小花,武和帝看着那朵小花,眼前浮现出一张稚嫩的脸,那张脸的五官又忽的扭曲在一起。
“朕当初就不该心软放你出阙都,朕就应该直接杀了你。”他低声自语。
他还记得他因那场谋反要把成王赶走时,那个向来调皮捣蛋又崇敬兄长的人说什么都不信,直到成王府中的东西烧的烧毁的毁,成王才意识到自己的兄长这次是真的不相信自己了。
成王当天夜里闹着要见他,他不见,成王就只留下一句话:
“皇兄说我反,那我便反给皇兄看。”
武和帝一早就知道成王在庸川暗收门客私养幕僚,虽说是私下眷养,可成王并未过多隐瞒。他知道他在气他,他有时候也在想,他将人赶到庸川,是不是将事情做得太绝。可他又想到那些要反他的皇兄皇弟们,他说不准这里面有没有他这个好弟弟的手笔。
成王与他是一个母妃生出来的,是他从小宠爱的弟弟,他合该信他。可面对这把高高在上的龙椅,在合该的事情他也不得不多几分怀疑。
后来成王开始招兵买马,他知道成王当初离开阙都时的那句话不是随口说说,可成王做这种事又做得大张旗鼓毫不掩饰,武和帝既后悔又生气。正巧这时边疆战事平定薛老将军请旨回阙都,武和帝一怒之下便下旨让薛老将军回都路上剿灭叛军。
成王死后,武和帝对外宣称成王病逝,庸川成王府的东西都被运回阙都,武和帝时不时的翻翻这些成王留下来的东西,就好像他还是曾经那个关切弟弟的兄长。
直到某天他翻到几片皱巴巴的碎纸,他把纸拼起来,上面一字一句都是对他的控诉。最下面一张纸写的是杨必为成王出谋划策招兵买马,成王却犹豫不决,武和帝想起当年从庸川回来的人说白绫摆在成王面前时成王并没有反抗。
于是他就认定了成王在庸川的所作所为都是这个叫杨必的人在撺掇。
武和帝拇指按在孔雀带钩腹部的那朵小花上摩挲,这带钩原有两件,两只孔雀合在一起刚好是一个扁扁的圆,是母妃还在时给的。
他一枚,成王一枚。他的那枚已经收起来多年没见过。
当初从庸川运到阙都的那堆东西里没有这带钩,他原以为早就被成王扔了,不曾想是被杨必拿了去。
“杨必,杨必……你早就该死了。”
武和帝的手指用力按下去,而后手指上留下淡淡的带钩样式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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