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忙给她做心脏按压，做人工呼吸。
累了，力竭了，便就这样坐着，望着这漆黑的天，望着这一望无际的前路，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低下头，看清了神女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可惜的是认不清她原来的样子。
他伸出手，想帮她闭上眼睛，可瞧着自己这双脏兮兮的手……呵。
一抹虚假如画般的天光打在姜迟脸上，她确信自己没死。
她从雪白的地上挣扎着站起来，即使身如刀割也要挺直胸板，等着那人的到来。
这一次，那人没给自己添那些刺眼的金光，是寻常一身自虚空中走来的。
与姜迟在心里捏造的那个人很像，打扮素雅，一举一动皆是怜悯苍生大义天下的仙尊模样。
“呵！”姜迟抑制不住地冷笑，侧在腿边的双手狠狠捏紧，捏出了血，捏坏了肉，仿佛只有这样的痛才能令她冷静一点点。
月无归对姜迟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她微微摇头道：“没想到，你破戒得如此之快。”
“呵，所以呢？你又来杀我吗？那你动手啊！为什么不动手？是因为不敢吗？还是因为不齿啊？还是因为仙尊杀亲生女儿这件事会让你蒙羞啊！”
其实心中千言万语，她用臆想中唯一一抹光压制着。
她像沙漠中的种子，竟然还企图看见一滴水的降临。
月无归摇了摇头，甚至不愿正眼看姜迟。
她侧过身，道：“本尊不会杀你，本尊要你做一件事，铲除邪物，拯救此间人族。”
她高高在上的命令姿态，仿佛姜迟真的只是她所制服的万千魔族中的一个。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话，皆令姜迟有翻桌子的冲动。
姜迟却大笑：“哈哈哈有没有搞错，我是魔尊！我只会杀人！哎，你脑袋是不是被门夹过啊？怎么这么蠢！这么蠢的话还是不要出来招摇撞骗了好不好？让你丈夫来啊！哎，你丈夫呢？是不是死了啊？你是不是寡妇啊？哈哈哈哈！”
她还让陷天斧的声音穿透灵魂抵达月无归耳边，与自己一起大喊：“仙尊大人是寡妇！仙尊大人没丈夫！仙尊大人害死老夫！”
仙门早有传闻，仙尊之夫死于仙尊剑下。
也就是她那素未谋面的老爹，死在她这个刚认识的亲娘剑下。
她咯咯咯地发笑，与陷天斧喊叫的声音既放肆又狂妄。
月无归闭了闭眼，背在身后的手心黯然蜷起。
下一秒，万蚁噬心之痛，烈火焚身之痛，肝肠寸断之痛叠加于身。
姜迟和陷天斧默契地闭嘴了。
或许这种痛苦等级还没到达念钉惩罚的最高级，却已让她难以承受。
这就是，迟到千年的管教吗？还是，一劳永逸的就地正法？
月无归道：“不想死，便乖乖听话。”
“呵。”姜迟笑了，道，“呵呵仙尊大人，麻烦你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我是魔，我是魔啊。我只会杀人我不会救人的。”
“你！”月无归被她的冥顽不灵气得不轻，伸出手几欲直接掐死她，掐死这个不争气不省心，更恶贯满盈的……，女儿？
女儿。她看着姜迟这副模样，看她满眼的戾气，看她满脸的刀疤……
这，是她的亲生女儿，是她和丈夫第一个女儿。
不忍么？不，月无归想到了让她听话的好办法。
她道：“本尊只予你三日，三日未成，本尊便将你那些子民杀个干净。”
话罢，也不等姜迟是否答应了，转身便走。
姜迟朝她的背影爬过去：“月无归你卑鄙！月无归！啊！”
一条路的血喊不回一个正脸。
姜迟的心有些凉，又热得发烫。
“月无归！月无归！你至少给我把念钉去了！不然我怎么救人？月无归！”
妥协与退步仍唤不回一个停留。
眼见那道身影将再次踏入虚空，再离她而去……
姜迟的心里突然泛起了好大的委屈，是那时跋涉千里寻母的辛苦，是那时孤注一掷寻母却换尸身血海的绝望，更是那时寻母多年终得知，母以刚出世的女儿化作阵眼镇压万魔的……愤怒。
那时，她是不信的。
姜迟问：“你！你有没有，有没有为当年第一个孩子，取一个……名字？阿……”
阿娘。
这个阿娘，她没叫出口。
而阿娘也没有回答。
甚至没有因此停留。
她只是想起了家里那个立了十几年的牌位，牌位上写着“月宗少主之位——月峨眉”
虚空缩成了沙砾，姜迟所奔赴的也变成了笑话。
她用全部力气来嘲笑自己：“哈哈哈，你让一个魔去救人？哈哈哈哈魔只会杀人！只会杀人！月无归！堂堂仙尊，生了个半魔呵呵，生了个半魔……我是魔，我是魔，我是魔啊！！！”
“死”不瞑目的姜迟突然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少年欣喜异常，连忙扶她起来替她顺气：“太好了你活了！我以为你……”
却见她身上的血越来越多，多到连衣服也快要变成纯红色。
姜迟痛到扭曲，痛到生命的颜色极速暗淡。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丢不掉那一颗想砍了月无归的心，也真真的是丢不掉那一颗即便千疮百孔，但，仍深藏着她们的心。
姜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既已成了魔，却还放不下人。
少年急得竟落了泪，想到什么，拿着动作鲁莽地拿着姜迟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道：“你，你是不是可以转移痛苦，你，你快点转移到我身上，这样你救不痛了……”
天上乌云翻滚似末日，少年的眼眸却白云暖阳似初春。
姜迟愣了，少年也愣了。
陷天斧激动地提醒姜迟道：“你还愣着做什么？人家自己都主动了呀，你还不转，等着被疼死啊！”
少年见她盯着自己，便也着急催促道：“你快呀，转了就不痛了！”
他以为姜迟是有什么顾虑：“怎么了？转移不了了吗？那有没有别的办法我自己转？……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姜迟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脸上有些脏的少年，突然感觉一道汹涌而澎湃的关心和爱，霸道地拢住了自己。
姜迟不痛了。
正要说些什么，强烈的金光自四面八方涌来，温和地钻进了姜迟的体内，修复着她千疮百孔的身体，也在她察觉之外，令念钉更显生机。
姜迟看向金光的来源处，那是一只女鬼，功德多到再有一世便可成仙的程度。
却被人用隐魂符压制着，仿佛就此消失在三界之内。
此时此刻，她正用自己多到数不清的功德之力为姜迟疗伤。
女鬼救完便走，丝毫不做逗留，许是已经习惯孤身于天地间无人看得见她的生活，便懒得逗留了。
见人便救，想必是急着去救更多的人去了吧。
如此多功德，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
呵，月无归若找救世主，该找她才对。
自己这样的，魔，从来只会杀人的。
姜迟心想：真是瞎了眼，堂堂仙门仙尊大人，是个没眼力的瞎子。
少年看不见这金光，只看见眼前这张脸上交错如沟壑的刀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着，像用平板画画一样神奇，擦一擦就没了。
少年没说话，却笑得温柔，眸中闪烁着灼热的光，灼烧着他的眼眶。
陷天斧不由嘲笑起来：“这小子是不是被吓傻了？没见过世面的土鳖。”
姜迟一直盯着那头的女鬼，倒没注意这少年。
此时听陷天斧这么一说，扭头一看，遭，心头微动。
这小少年，生得挺好看。
姜迟一笑：“小白脸，长这么好看勾引谁？”
少年嫩脸一热：“……你，你胡说什么？！”
姜迟：“红脸更好看了。”
神女形象在少年心中瞬间破碎！
他站起来，姜迟却紧攥着他是手腕没让他成功。
她让他的脸就停在自己眼前不过毫厘，对方脸上的绒毛眼睛里的倒影在此距离下无所遁形。
姜迟：“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尝试挣扎，力气却不足。
眼神想躲闪，对方的火力却强压着他。
他像被架在火上烤，可先烫熟的，是心。
“傅……傅淮叶。”
姜迟：“名字有些拗口，不好听，叫你小叶子得了。”
如一盆冷水泼下，火都熄灭了。
傅淮叶：“！不能这么……”
姜迟不听取意见，直接打断：“就这样。小叶子，我要你当我的奴隶，你愿不愿意？”
傅淮叶：“……”
傅淮叶微张着嘴细细消化了一遍她的话，当即要逃离，却怎样也挣脱不开她的手。
便只能用嘴表达自己的不愿：“不！不……我不，我不愿意，我不要……”
姜迟不满意，另一只手揪了他的头发，让他的脸平躺在空气之上，自己的眼下。
高难度的姿势令他浑身发抖。
姜迟的语气或许是鲜有地带着些商量意味的：“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你要这个世界我都可以给你。”
傅淮叶还是没有犹豫：“不，我没有愿望，我不愿意，你，你还是找别人吧……”
他的声音也带着哽咽，像是摔跤了个婴儿，马上要大哭一场。
姜迟闭了嘴，漆黑发亮的眼睛里多了几丝令人恐惧的气息，如巨物砸下，如怪物吞噬，如深渊拉扯。
傅淮叶很怕，怕得手脚发软，发得心里头像是发了大水，冲垮了他心头所有筑起的高墙。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神态，他见过……太多次了。
于是，他像这许多次中的一次一样，脸上堆积起了笑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反驳你的，我……我这个人是真的不好，我不聪明我也不善解人意，我，我会惹你生气的！”
他也换上了尊称：“您长得这样好看，还会法术，这样强大，肯定会有更好更厉害的人愿意当你的奴隶的。”
少年笑着的时候眼睛是发光的，只是此时眸中水雾氤氲。
姜迟并不满意他的回答，她看向他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傅淮叶立刻闭紧了双眼，似乎整个脑袋的力气都放在眼睛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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