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A市,大家获得了一礼拜的假期。
奖金还没到账,夏千沉的经济条件迫使他每天中午坐地铁去A市第一人民医院,混他妈妈的饭卡在医院食堂吃午饭。
夏主任见到他后没给什么好脸色,夏千沉猜测,是看新闻了。
汽联发布的新闻里写得特别夸张,最后一段天池主峰如何如何凶险,夏千沉开着上个赛段出事故的赛车,在怎样一个回头弯上完成了一个多么极限的漂移。
夏主任坐在他对面,吃饭的过程相当冷漠,明明是木质的筷子,拿在她手上却无端像有金属光泽。
“妈。”夏千沉讨好地叫了声,“喏,你吃鱼。”说着,把自己餐盘里的鱼肉夹一块放进他妈妈的盘子里。
夏主任抬眼看了看他,此时若是钟溯在,绝对会感叹,眼神简直一模一样。
“挺厉害啊。”夏主任轻飘飘地说,“车都撞的没头没屁股了,还能跑到终点呢。”
“那可不,我当时……”夏千沉刚抬头,迎上他妈妈的目光,然后收声了,“没有,侥幸而已,主要是我的车比较坚强。”
放在过去,夏主任会语重心长地同他说,人这一辈子能侥幸几回?
但事已至此,夏主任只是微笑,然后低头吃饭。
其实拉力赛一直是横亘在母子中间的一道山。
“明天我调休。”夏主任说,“明天我俩去一趟公墓,清明假期我要带几个学生,今年提前去吧。”
“啊,好,那我明早来接你。”夏千沉低头吃饭。
去公墓要祭拜的是夏千沉的父亲。
夏千沉没见过他,因为他过世的时候,夏千沉还在娘胎里。
但其实夏千沉挺希望他还活着的,不为别的,就为夏主任这么反对他跑赛车。
次日早。母子俩买了花,和一些祭拜的东西,停好车后进了公墓。
天气不太好,有些阴。夏主任穿一件黑色风衣,两只手揣在兜里,走在前面。
他父亲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拉力赛车手。
他父亲死在了赛道上,当时夏主任已经怀他七个月。
那时候很多种强烈的情绪一齐攻击着她,攻击着彼时是一位孕妇的她。
悲伤、愤怒、自嘲。
强大的定力让她很快冷静下来,她迅速封存住这些情绪,努力给胎儿维持一个平和的发育环境。
然而人生总会给人一些并不需要的惊喜和巧合,她的儿子成了赛车手。
DNA动了?蹦迪了?
DNA恐怕抽筋了。
夏千沉对着石碑恭敬地磕头,然后看着碑上的“林安烨”三个字。
这是二十多年前名声大噪的拉力赛车手,他热爱他的赛车事业,他也死在了他终生热爱的赛道上。
夏主任觉得,像这样热爱极限运动高于妻儿的人,不配让孩子冠上他的姓氏。
“行了,走吧。”夏主任说。
夏千沉爬起来,走出两步后才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然后回头,向石碑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很理解妈妈,放在那个情况下,独自一人生下孩子,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临到今天,她还能每年来摆点鲜花已经是仁至义尽。
这就是夏主任反对夏千沉开赛车的原因,但他妈妈是个非常理智清醒的人,她知道该来的无论如何都躲不掉,所以学会了共存。
换种方式说,就是认了。
她总不能以死相逼,或是打断夏千沉的腿。
驱车返回市区,两个人找了个餐厅。刚刚到十一点,午饭时间还早,所以这家餐厅还没什么人。
“您好,我们这里有乌龙……”服务员忽然顿住。
意识到声音有些耳熟,夏千沉的视线从菜单挪开,慢慢上移。
“乌龙茶、普洱茶、龙井茶。”钟溯带着一贯礼貌温和的微笑,“中午好,喝点什么?”
“中午好……”夏千沉有时候真的很不明白,钟溯这个人的钱都花哪去了,以至于休假期还要在餐厅兼职,“你……呃,要不……一起吃点儿?”
夏主任闻言抬头,看看儿子,再看看服务员,“认识呀?”
“我的领航员,钟溯。”夏千沉介绍,“钟溯,我妈妈,夏主任。”
钟溯立刻换了个方向,颔首,礼貌地打招呼,“夏主任您好。”
夏主任笑笑,“你好,叫阿姨吧,反正现在没生意,跟我们坐下吃一口吧。”
“是啊,她请客。”很穷的夏千沉说。
母子俩本来长得就像,语气神态更是如出一辙,这让钟溯压力很大。
以至于习惯使然,当着夏主任的面,很自然地把夏千沉虾仁蒸蛋里的葱花一颗颗捡走。当两个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夏主任很明显地相当不快。
她放下筷子,“夏千沉,你怎么尽干这种欺负人的事儿呢?你几岁了,你这样很不尊重别人。”
两个人齐齐抬头。
——“我没有啊。”
——“没有没有。”
两个人同时开口。
夏主任叹了口气,碍于钟溯坐在这里,也不好说什么重话,只用眼神警告了一下他,“自己吃饭,少折腾人。”
“好……”夏千沉在桌子下面,右腿膝盖往右边撞了撞钟溯,示意他说点什么。
钟溯会意,“夏阿姨,没有那么夸张,照顾赛车手,是领航员份内的工作。”
然而夏主任听这话就像“我是自愿加班的”、“包揽小组作业使我幸福”。
夏主任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钟溯后,转而还是去看自己儿子,“这种小事以后不要麻烦别人。”
“嗯。”夏千沉点头。
钟溯没办法和他们坐着慢慢吃,糊弄着吃了几口后,餐厅陆续开始有客人进来,钟溯便起身道歉,去忙活了。
等到钟溯去到餐厅的另一边招呼客人,夏主任终于忍不住了,微微前倾小声问道:“这餐厅是他家开的吗?还是他朋友的?”
夏千沉想了想,“我不知道啊。”
“他多大啦?”夏主任问,“年轻人也不用拼成这样吧,前两天不是刚放假吗,都不休息休息。”
夏千沉:“他二十五,好像是……有点缺钱,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
“行,吃饭吧。”夏主任不再打听,“你在外面少使唤人,多伤人自尊啊,人家好好一小伙子在外面给你挑葱,像什么样子。”
-
钟溯似乎猜到了他会再来过来一次。
但没想到是这么晚。
主要是,夏千沉觉得这个时间应该下班了,毕竟他并不想和钟溯之间有“服务员”和“顾客”的关系。
钟溯从餐厅后面出来,准备去骑车的时候,发现路灯下有个很眼熟的,身型优秀的青年。
在路灯下低着头玩手机,手机里传出游戏NPC的声音——「保持这个气势,朋友!」
“干嘛呢?”钟溯走过来。
夏千沉抬头,“等会儿,快死了。”
于是钟溯就站在这儿等着他打完这把游戏,好在夏千沉言出必行,说死就死,很快他的英雄就炸了。
“呃……聊聊?”夏千沉把手机装兜里。
钟溯点头,戴上手套,“换个地方聊。”
A市城区的夜生活很丰富,而且包容性很强,比如为了招揽顾客,酒吧里不止有酒,还有各种无酒精的饮料,甚至想在这儿喝杯奶茶也不是不可以。
调酒师会先顿一下,然后保持微笑,都可以、都可以。
这是吧台坐夏千沉旁边不远的小姑娘提出的要求。
怎么说呢,这年头挣点钱,真不容易。
酒吧的氛围比较轻松,灯光刚刚好,驻唱的年轻人抱着吉他,嗓音听起来也很舒服。
夏千沉要了杯麦芽威士忌加咖啡液,钟溯要骑摩托,让调酒师随便给他一杯无酒精的饮料。
不少年轻人选择在这里度过夜晚,无论男女,看上去都是精心打扮过,搞得一件连帽卫衣牛仔裤就出来的夏千沉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谢谢。”夏千沉的酒被放在面前的杯垫上,朝调酒师笑笑。
钟溯的饮料有很漂亮的分层,他还没喝,先推到夏千沉手边,“尝尝吗?”
“嗯……”夏千沉有点纠结,“没事,你喝吧。”
钟溯没说什么,挪回来抿了一口。甜的,汽泡水,有点果香。
“我能问问吗?”夏千沉坐在高脚凳,钟溯是站着,靠在吧台的,所以夏千沉需要抬头,“你为什么这么穷啊,我穷是因为买了柯尼塞格,你呢?你堂堂环塔冠军啊。”
抛开赛事奖金,环塔冠军,他们车队得有多少广告啊,车队不能一毛钱不给他们吧。
夏千沉喝一口酒,“既然我在考虑让你跟我跑环塔,那你也考虑考虑,和我坦白这是怎么回事。”
“好。”钟溯说,“我需要点时间。”
“不急,环塔报名还有三个月。”
夏千沉又抿了一口酒,然后偏头看钟溯的杯子。里面的饮料颜色真的很漂亮,橙黄色,海蓝色,和鲜红色。
酒吧里的灯光好像被微妙的调暗了一点点,夏千沉没太在意,挪开视线,去看抬上唱歌的年轻人。
一首歌结束,大家很给面子地鼓掌。
没想成夏千沉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一个年轻男人,“你好~”
夏千沉吓一跳,猛地回头,差点从高脚凳上掉下来,“嗯?”夏千沉眨眨眼,“你好?”
年轻人笑的特别甜,但身上的香水味却很有攻击性,他笑吟吟地望着夏千沉,不动声色地、假装后面有人挤他似的,让两个人间的距离很暧昧,“那个……方便加个微信吗?你实在太好看了。”
夏千沉还没见过这么直白的人,一时听懵了,“呃……你说什么?”
同时用余光瞄向旁边,钟溯人呢?
那年轻人长得其实挺好看,但浑身都在散发荷尔蒙,整个人就是个求偶的状态。
他说:“可以吗?小哥哥,我们认识一下吧,你是单身吗?今天一个人吗?我和朋友在卡座,你要来吗?”
夏千沉虽然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不、不了吧,谢谢啊。”
另一边的钟溯终于发现夏千沉旁边多了个人,上前扶住夏千沉高脚凳的靠背,从年轻人的视角里看过来,像是搂着夏千沉的腰。
钟溯说:“不好意思。”
年轻人立刻理解了什么,表情一变,退后一步,“不不,是我不好意思,我没看见你,抱歉!”年轻人双手合十,非常诚恳。
钟溯:“嗯,没事。”
年轻人走后,夏千沉依旧很茫然,扭头问,“怎么回事儿啊?”
钟溯叹气,微微俯身,小声说:“这酒吧,是个Gay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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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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