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昨夜那个白衣人,哪怕只是个背影,周身也裹着层化不开的清冷。
身形像,气韵却半点对不上。
难不成,昨夜在亭中弹琴的,是二少爷?
梳洗过后,陆临按婆子的吩咐,先去祠堂上香,然后去给柳夫人请安。
此刻的正厅内,坐满了人。
大多是衣着华贵的妇人,低声交谈间,目光时不时往门口扫来。
陆临低眉顺眼地请安,余光忍不住扫过人群。
果然,在右侧第一张椅子上,坐着个白衣男子。
墨发用一根玉簪束着,侧脸线条清瘦,周身那层化不开的清冷,竟和昨夜湖心亭中那个背影,一模一样。
那人似有察觉,目光淡淡扫来——眼型狭长,瞳色偏深,与画像上大少爷温顺的眉眼截然不同。
陆临赶紧收回目光,压下心头慌乱。
这时,耳边传来几声压抑的轻笑,夹杂着“灾民丫头”“填房鬼”的低语。
陆临垂着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这些人锦衣玉食,哪里懂灾民的苦?
若不是为了妹妹,他怎会忍下这奇耻大辱,穿嫁衣、拜纸人,做这见不得光的“鬼妻”?
柳夫人坐在主位,缓缓开口:“既入了柳家的门,便是大少爷的人。往后晨昏定省,祠堂香火,都不可懈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厅中众人:“你们也都记着,她是我亲自选的少夫人,谁要是敢在背后嚼舌根,或是对她动手动脚,休怪我不讲情面。”
厅内的低语瞬间歇了,那些轻蔑的目光,也收敛了几分。
“是,夫人。”
接下来的几日,陆临按部就班地生活:卯时去祠堂上香,给柳夫人请安,其余时间就待在院里。
他很少出门,也尽量不与人说话,每日除了吃饭,就是坐在窗边,盯着墙上的画像发呆。
柳夫人承诺,只要他安分守己,每月会按时往家里送一石粮食——凑够承诺的三十石,需要整整三十个月。
逃,他自然想逃,可他不能。
如今灾情一日比一日严重,谁也说不清这苦日子何时是个头。
只要他留在柳府,妹妹就断不了口粮。
他没得选。
日子一天天过,平静枯燥。
唯有一件事,怪。
那位二少爷,每晚都会去湖心亭里弹琴。
听说,大少爷生前爱听琴,也曾兴致勃勃请了琴师来教。
可他实在没什么天赋,学了几个月,手指都磨出血了,也只勉强会一首,还弹得磕磕绊绊、不成曲调。
府里不少人私下议论,说大少爷蠢笨,连耕田的牛都比他学得快。
柳夫人疼儿子,见不得他受这份罪,便叹着气说:“你既爱听,让旁人弹给你听便是。”
于是,琴艺精湛的二少爷,就这么被夫人点了名,成了给大少爷“专属弹琴”的人。
哪怕后来大少爷没了,这规矩也没断。
每到夜里,二少爷的琴声,准时响起。
琴声听得多了,陆临倒也辨出了规律——二少爷每晚弹的,翻来覆去就那一首,好像是当年大少爷学了几个月,也没弹好的曲子。
直到某天夜里,陆临照旧守在窗边,却没等来熟悉的琴声。
院外静得反常,连守夜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他正纳闷,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争执,是两个婆子的声音。
“……二少爷今日怎么回事?夫人派人催了两回,竟说身子不适,不肯去弹琴了?”
“谁知道呢,方才我路过二少爷的院子,好像听见里头有摔东西的声响……你说,二少爷这是……不愿再弹了?”
“这规矩是夫人定的,哪轮得到他不愿?再说了,这琴是弹给大少爷听的,他一个庶子,也敢违逆夫人的意思?”
“可……我总觉得,二少爷这几日不对劲。”
“他吃着柳家的,住着柳家的,不过是每晚弹首琴,有啥好委屈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二少爷这琴一弹,就是十年,换谁也熬不住吧?”
“熬不住也得熬!夫人说了,这琴弹了,能安少爷的魂,也能安夫人的心。二少爷要是敢断了,夫人第一个饶不了他!”
争执声渐渐远了,陆临却没心思琢磨。
他靠回窗边,望着院外沉沉的夜色,轻轻叹了口气。
翌日,陆临去请安时,见柳夫人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这是他入府以来,头一回见夫人这般。
众人见状,纷纷奉承,说夫人近日气色愈发红润,定是新进门的少夫人“旺夫镇宅”,真的起了效用。
柳夫人不置可否,目光转向陆临时,眼里笑意浓了些:“昨夜忆儿给我托梦了,说他很喜欢你这个媳妇。”
这话一出,陆临傻了,在场人愣了,厅内一时鸦雀无声。
柳夫人又转向二少爷:“忆儿还说,这十年的琴,他听腻了。往后,你便不用弹了。”
二少爷身子一僵,呆住了。
很快,有姨娘反应过来,笑着说:“这是喜事啊!大少爷认了少夫人,还免了二少爷夜夜弹琴的辛苦,真是双喜临门!”
“对对对,大少爷在天有灵,少夫人又这般有福气,是咱们柳家的好运道!”
厅里瞬间炸开了锅,纷纷说着“大少爷满意”“柳府要兴旺”的吉利话。
柳夫人听得心花怒放,赏了一支玉簪给陆临:“只要你好好待在府里,多陪忆儿说说话,往后柳府定不会亏待你。”
陆临接过玉簪,低头谢恩,心里却满是荒谬——他一个男扮女装的“假媳妇”,哪来的“旺夫命”?
柳少爷托梦?怕不是柳夫人自己盼得紧,臆想出来的。
他下意识看向二少爷,却见那人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指尖微微蜷起。
请安散后,众人三三两两地离开。
陆临刚走出门没几步,就被人轻轻拽了一把。
他回头,竟是二少爷。
二少爷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你……信我大哥托梦?”
陆临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他本就不是信鬼神的人,更何况这“托梦”来得太巧,偏偏在二少爷不肯弹琴的次日,又偏偏断了那弹了十年的琴。
二少爷似乎松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他没再多说,只低声道:“往后……别总呆大哥的屋子里。”
说完,不等陆临追问,便转身快步离开了。
陆临按捺住心思,低头往回走。
刚拐过月洞门,就见守在院外的两个婆子正窃窃私语,余光瞥见他,立刻闭了嘴,眼里带了一丝敬畏。
陆临没理会,径直推门进院。
想来,“大少爷托梦认新媳妇”的事,已经传遍了柳府。
自那日后,柳府上下对陆临的态度,简直是天翻地覆。
先前的轻蔑、怠慢少了大半,连端茶送水的婆子,语气都客气了不少。
柳夫人也总叫他过去,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忆儿昨夜又托梦来了,说在那边日日都念着你,欢喜得很。”
“往后啊,你多来我这走动走动,陪我说说话,忆儿瞧着你在,说不定也能常来梦里看看我。”
陆临垂着眼,温顺地点头,应了声:“是,夫人。”
他顺着夫人的心意,日日去正院陪坐。
大多时候是夫人说,他听,偶尔插一两句附和的话,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每回从正院出来,总觉得背后有目光跟着,回头时,空无一人。
这天午后,陆临独自站在八仙桌前,望着牌位上「柳忆」两个字。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柳忆……你若真的有灵,便该知道,我不是你媳妇。”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刮进一阵急风,供桌上的三炷香,竟“噗”地一声,齐齐灭了。
陆临心头一跳,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口。
窗外空荡荡的,只有几片落叶飘过。
他定了定神,过去把窗户合上,又回身取了火折子,将三炷香重新点燃。
烟丝袅袅升起,模糊了牌位上的字。
“柳忆,不管你是真有灵,还是怎么样……我留在这,只为了我妹妹,等灾情一过,我就走。你若真要寻个媳妇,也别缠上我这个冒牌货。”
这一次,香燃得很稳,火苗小小的,没再被风惊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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