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
这三个字,从何以歌淡色的唇间吐出,清冷、平稳,不带一丝涟漪。
他微微侧身,避开温别贺过于迫近的气息,白绸覆眼,让人窥不见他丝毫情绪。
温别贺对于这否认,似乎并不意外。他低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愉悦。
他没有后退,反而再次逼近,几乎将何以歌困在了他与雕花窗棂之间。
“不信?”
他重复着,语气带着危险的玩味,“哥哥,你总是这样。”
“温公子慎言。”
何以歌的声音更冷了几分。
温别贺的目光,如同实质,描摹着白绸边缘露出的肌肤。
“那你告诉我,为何这琅玕阁中,无人能记住你的脸?那些花了重金的蠢货,转头便忘,连最顶尖的画师也束手无策……这难道只是巧合?”
何以歌抿紧了唇。
这正是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谜团,是他身处这风月之地的天然屏障,也是云娘用以敛财的利器。
他无法解释,只能沉默。
他的沉默,在温别贺眼中成了另一种信号。
“他们记不住,”
温别贺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执拗的确认,“但我记得。从始至终,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的眉,你的眼,你清冷的样子……”
他的话语,无比肯定,每一个字都试图撬开某种坚固的外壳。
何以歌白绸下的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你……”他终是开口。
“觉得很不可思议?”
温别贺仿佛看穿了他的震动,指尖轻轻抬起,虚悬在覆眼的绸带之前,“或许,我本就是不同的。”
他的话语充满了暗示。
但何以歌不懂。
“你到底想做什么,温别贺?”
何以歌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我想做什么?”
温别贺收回手,负于身后,退开半步,目光却依旧锐利如刀,“我不想再隔着这层绸带看你,不想再与他人共享你的琴音。”
“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何以歌愕然:“离开?我是琅玕阁的人,自有契约束缚……”
“契约?”
温别贺打断他,唇角冷峭一勾,“不就是一张纸么?”
他转身,拉开房门,对候着的云娘,语气平常却不容置疑:
“妈妈,开个价吧。清乐君的卖身契,我要了。”
……
接下来的事情,快得让整个琅玕阁都措手不及。
温别贺展现出的财力,超乎想象。
他给出的价格,是一个让云娘根本无法拒绝的数字。
金银珠宝、罕见之物……他眼都不眨地推了出来。
云娘在震惊与狂喜中,颤抖着取出了那份契书。
当温别贺修长的手指接过那张纸时,整个琅玕阁仿佛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明白,清乐君,易主了。
江舟挤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幕,脸上惯常的嬉笑早已消失。
他眉头紧锁,目光复杂地在温别贺和何以歌之间逡巡。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为一声低叹:“不是,来真的啊……”
与其他模糊记忆的凡人不同,江舟是极少数能清晰记住何以歌容貌的人,这让他比旁人更敏锐地感知到那两人之间非同寻常的暗流。
温别贺拿到契书,指尖窜起一簇幽蓝火焰,瞬间将那束缚烧成灰烬。
他转身,走向静立门口的何以歌,伸出手,是一种等待的姿态。
“现在,哥哥自由了。”
他看着何以歌,“跟我走。”
何以歌站在原地,没有动。
白绸遮蔽了一切,也隐藏了他的茫然。
离开?
去哪里?
跟这个谜一样的男人走?
前路是吉是凶?
窗外,上元节的烟火恰在此时升至顶点,在夜空中轰然绽放,五彩斑斓的光影透过窗纸,瞬间照亮了室内,也映亮了温别贺向他伸出的手。
那光芒,即使隔着绸带,也能感受到一丝模糊的暖意。
良久,在温别贺近乎凝固的注视下,在满堂各异的目光中,何以歌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轻轻放在了温别贺的掌心。
指尖相触的瞬间,温别贺的手猛地收紧,将那微凉的手指牢牢握住。
他没有再说什么,牵着他,穿过寂静的人群,无视所有,径直向着琅玕阁之外,那片被灯火与夜色笼罩的未知走去。
何以歌被他牵引着,一步步踏出这个他待了许久的浮华牢笼。
夜风拂面,带着喧嚣与清冷。
他看不见前路,也不知去向何方。
温别贺牵着何以歌,穿过琅玕阁外熙攘的人潮,对周遭投来的惊诧、探究目光视若无睹。
他步履沉稳,方向明确,仿佛早已规划好一切。
何以歌被动地跟着,覆眼的绸带让他只能依靠听觉和触觉感知外界。
指尖传来的温度坚定而灼热,与他素日的清冷截然不同。
夜风裹挟着食物的香气、孩童的笑闹、以及远处河畔放灯者的祈愿声,这些鲜活而嘈杂的声音,比琅玕阁内精心调制的丝竹更真实,也更…陌生。
他已有许久,未曾如此直接地置身于这纯粹的市井烟火之中。
他们并未走远,绕过几条悬挂着各式花灯的街巷,在一处相对僻静的河岸边停下。
这里远离主干道的喧嚣,只有零星的几盏灯笼在柳枝间摇曳,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岸边系着一艘不算起眼,但明显经过精心打理的乌篷船,船头挂着一盏素雅的白色灯笼,与周遭画舫的华丽格格不入。
温别贺扶着他踏上微微摇晃的船板,掀开帘子,将他引入舱内。
舱内空间不大,布置得却极为简洁雅致,一张小几,两个蒲团,一炉熏香正吐出袅袅青烟,气息清冽,与琅玕阁的浓艳截然不同。几上置着一壶酒,两只白玉杯。
“坐。”
温别贺松开手,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
何以歌依言在蒲团上坐下,依旧保持着沉默。
温别贺在他对面坐下,执起酒壶,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至何以歌面前。
琥珀色的酒液在玉杯中微微荡漾。
“不必再戴着它了。”
温别贺看着那刺目的白绸,开口道,“这里没有外人。”
何以歌迟疑了一下。
“怎么?”
温别贺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指尖摩挲着杯沿,“哥哥是习惯了藏匿,还是……不敢以真面目面对我?”
这话语带着轻微的挑衅。
何以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终究还是抬手,缓缓解开了脑后的结。
素白绸带滑落,露出一双清冷剔透的眸子。
或许是久未见光,他下意识地微微眯了眯眼,长睫如蝶翼般轻颤,才适应了舱内昏黄柔和的光线。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的温别贺。
这是自那几次“一睹真容”的交易后,他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毫无遮蔽地与他对视。
温别贺的目光深邃如古井,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专注得几乎要将他吸入其中。
“为何是我?”
何以歌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三万金,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只为赎一个乐师,哪怕他是琅玕阁的魁首。
温别贺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凝视着何以歌的眼睛,仿佛要透过这双眸子,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去。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避重就轻:“哥哥的琴音,值这个价。”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让何以歌满意。
他移开视线,望向舱外晃动的粼粼水光。
“温公子若只想听琴,在琅玕阁亦可。”
“不够。”
温别贺斩钉截铁,“我要的,不止是听琴。”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我要你离开那个地方,我要你只为我一人抚琴。”
他的独占欲毫不掩饰。
“温公子或许不知,”
何以歌语气平淡,试图划清界限,“我虽已离开琅玕阁,但并非卖身于你。我是自由身。”
“自由?”
温别贺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哥哥以为,离开琅玕阁,你就真正自由了?”
他目光扫过何以歌清隽却难掩倦色的侧脸,“这世间,何处不是牢笼?琅玕阁是,这凡尘俗世,亦是。”
他的话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漠,让何以歌无从反驳。
他确实不知自由在何处。
从他有记忆起,似乎便在这红尘中辗转漂泊,最终困于琅玕阁一方天地。
未来何在?他一片茫然。
“跟着我,”
温别贺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至少,我能给你一方清净,让你不必再对不相干的人强颜欢笑,不必再被那所谓的规矩束缚。”
何以歌沉默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带着一丝回甘,顺着喉咙滑下。
“我需要时间。”
他最终说道,声音有些沙哑。
温别贺看着他,没有逼迫,只是重新为他斟满酒。
“可以。”
他应允得干脆,“你可以慢慢想。在你做出决定之前,我会为你安排住处,保证无人打扰。”
这时,船身轻轻一晃,似是靠了岸。温别贺率先起身,掀帘而出。
何以歌跟着走出来,发现船停靠在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后门。
小院倚水而建,粉墙黛瓦,几竿翠竹探出墙头,显得清幽异常。
温别贺引着他走进小院,院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雅致,与他张扬霸道的行事风格截然不同。
“以后,哥哥就住在这里。”
温别贺道,“需要什么,自会有人送来。”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何以歌脸上,那目光深沉,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你可以随意出入。但……”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记住,你现在是我的。不要再回琅玕阁,也不要试图不告而别。”
说完,他深深看了何以歌一眼,不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小院,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何以歌独自一人站在寂静的院子里,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和未束的长发。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和竹叶的清新气息。他抬头望向夜空,上元节的烟火已然稀疏,只剩下零星的几点光芒,在墨色的天幕上短暂闪烁,然后寂灭。
自由了吗?似乎是的。
但真的自由了吗?
温别贺那双深邃执拗的眼睛,和他离去时那句“你是我的人”,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比琅玕阁的契约更沉重,更令人心悸。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眼角。
[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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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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