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边上森冷无比,暗色的土地上生长着成片成片殷红的花,往来不绝的游魂步履蹒跚,一步步复盘走完或长或短的一生,摆渡人撑着无底的小船,不知疲倦地忙碌。
待行过奈何,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风花如常,屋舍俨然,和人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潺潺忘川边,一波人来了又去,说不好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徐图把手揣进兜里,倚在路边一棵辨不明品种的树上,宽大的叶片窸窸窣窣,在他脸上投下了一片晃动的阴影:“你说,到底什么是死亡?”
像是看不够似的,周知礼的目光不再闪躲,恍若轻抚一样在面前人脸上流连:“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你也是这样吗?等你重新睁眼,你像是睡了很久,还是像眼睛一闭一睁那样快?”
周知礼一时有些怔然。
到底是什么呢?他带着不甘失去五感,黑暗一点点蚕食掉灵台意识,像是被沉进了无声的万丈海底,那应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又像是很快,如同盘古沉睡的混沌,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概念。
等到意识再次产生的那一刻,却清清楚楚感知到了上千年的时光轮转,仿佛积攒了很久的寂寞与悲怆终于姗姗来迟,细细描摹起沧海桑田。
徐图突然轻笑一声,目光幽微道:“方如锦了不起,以轮回代生死,造就了反反复复无数的小生死,而有了你的赋能,这个庞然大物终于实现了近乎永动的状态,就像是注定本该如此……周知礼,你说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原是早就注定的么?”
“或许吧。”
他突然凑近,一把拉过周知礼,将他禁锢在树与自己之间:“那我们相爱也是吗?”
周知礼瞬间败下阵来,就着这个半被强迫的姿势,他近乎庄重地捧起徐图的脸,微微俯身吻了上去。
“我不知道,但是我爱你。”
判官殿内灯火通明,在外却是个大巧若拙的古建筑模样,一支巨大的笔楔在门楣之上,似乎此间没有写不得的判词。
方如锦脸上少见地没有任何表情:“神格既然是争夺山河社稷图至关重要的一部分,那么此事还是由徐府君去稳妥一些,小神可暂时隔断轮回,趁着这时,周兄转移一部分幽冥道的权柄,你二人本是一体,此事不是很难,但一定要快,否则轮回可能会出大问题。”
“这么简单?”徐图心下有些疑惑。
“不是简不简单,而是敢不敢做,”方如锦敛目,“天大的险还是要徐府君去冒,如今多耽搁一分就多一分风险,度朔山在黄泉尽头,那里也是幽冥道的源头,小神会亲自引您过去。”
冒险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就是这速度太赶了点,徐图挠了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回过头却对上了周知礼一双布满担忧的眼睛。
鬼使神差般,他轻轻拥住面前的人:“别担心,我们赌一赌,你给我的长生到底能不能被夺走。”
周知礼音色难得带上喑哑:“我赌不会。”
徐图松开他,眨了眨眼:“巧了,我也觉得不会。”
判官很快带着他走远,周知礼站在判官殿门口,久久地看向那个方向。
“此间事一朝了结,你我因果也就此相消,累得你此世短命,抱歉。”
一直沉默不言的周祈终于抬起了头,眼眶微红道:“若无兄长,我只怕早就消失在茫茫沧海上了。”
黄泉的尽头漆黑一片,隐隐可见一道古朴庄重的大门,门外是熟悉的景象,大桃树枝繁叶茂,落花铺了满地。
“事不宜迟,府君从此门出去即可。”
徐图那将要踏下的脚步却在转瞬间收回。
一路紧赶慢赶,那些抓不着的思绪缓缓在他脑中连成了线,这一路匆忙,额上几乎沁出了汗,此刻他却觉得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他向后退了两步:“出去是什么?”
方如锦不答。
“是还魂,对吗?”
那些电光石火间未能抓住的东西终于浮现到了眼前,莫名其妙消失的雷霆,自己本已经被吞吞牢牢咬住的胳膊,周知礼被法则削去的半个手掌。
当年周知礼和方如锦最多也就是隔门相望,也没说串个门走个亲戚,难道是因为不想吗?
幽冥岂能随意来去?
“判君,您能建成轮回,了不起,可若真能有隔断轮回的本事,怕是天理也不会让您存在了吧?是了,我没有法相,可仔细想想,没听说过法相还能互相挪用的。”
“你们心照不宣,让我自乱阵脚,糊里糊涂地从哪来回哪儿去……”徐图话音陡然一顿,“在山河社稷图前,我还没跟他算从前瞒我的账,他就已经又开始瞒我了,对付孽障只能倚靠一身血的人,怎么就能挣脱法则,还能直面雷霆,一手搅塌罗酆府……我早该发现不对的。”
他忽而大踏步地往来处返回,那沉默半晌的人却出声道:“你没察觉到,是因为你也在瞒他。”
徐图一滞,宛如一尊石像。
“你顶着度朔神山的神格,带着万民香火化成孽障,虽然神思已经清明,但孽身已成,无可逆转。”
方如锦长叹一口气:“我本就不善说谎,既如此,不如就全交代了吧。”
“周兄在山河社稷图前,把自己的意识献祭给了太初玉圭——幸好他当年把那东西封在金乌身上,否则一时半会儿还不好找。”
“这样的意识是存在不了多久的,但有一个特点,他现在的存在不属于人鬼神的任何一种,无限接近于混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敢拼另一个极端,不是以神格争权柄,而是以自身去融合山河社稷图——女娲大神作图时混沌尚在,一旦成功,不管什么都会被他困于图中,永镇幽冥。”
浓重如墨的黑气丝丝缕缕缠上徐图的手腕,依依缱绻似的上下游走,那双失去过一瞬理智的血红双眼却并未显现,只在瞳孔深处亮起了一丝不详的猩红。
“他已经去了,是吗?”
周祈跪坐在一片被隔开的空间里,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巨大漩涡里发生的一切。
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得了神眷,拥有这样一双眼睛。
高原雪山上接触不良似的闪过古木林立的画面,有那么一两个人瞧见也只是在眼花和海市蜃楼两个答案之间犹疑。
而林木深处,孤立无援的天机命在飞沙走石中闭着眼抬手,做出了什么痛彻心扉的决定。
周知礼一层层跃上浮沉着的飞檐与碎石,终于重新见到了飞舞着的画卷,和那画卷尽头素衣的幽灵。
青白落墨,在画中肆意涂抹。
“哒”地一声,一个小小卷轴从漩涡中落下,直直落到周祈眼前。
徐图和方如锦一前一后而来。
周祈的眼睛流出两行血,那是在没有相术的隔断之下,直面真相所付出的代价。
他声音颤抖,指着那不远处的卷轴:“都在这里了。”
方如锦扶起他,一只手覆上他的双眼,不知在用什么法子减缓痛苦。
那个卷轴小小一个,完全看不出曾经无边无际的模样,徐图躬身捡起来,手上缠绕的黑气试探着进去,却像是没有阻拦一样从背面穿了出来。
“里外已经是不同的空间,我们无能为力了。”
徐图勾唇,原本浅色的瞳孔有了暗红的加持,愣是露出几分妖冶来:“我记得有连接不同空间的通道。”
方如锦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劫道,别说入口难寻,而且一旦打开必遭天理反噬,何况现在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区别?周知礼身魂俱灭,幽冥道已经不再是他的法相,而你,你的神格已经摇摇欲坠,根本不可能拿到山河社稷图的权柄!”
那孽障却是笑了:“此身本就是有违天规之身,已然是这世间最大的异端,此去无非两个结果,要么我带他回来,青天白日,神君重新执掌度朔。要么……就不回来了,天地间孽障皆归于我身,届时把这破图往九泉火狱一扔,人间幽冥,该是海晏河清了。”
“他用一寸长生把我的生命联系于山河,并没有给我死去的权利,那时不论如何,我就在这至恶之地,等这天地重归混沌。”
青衣广袖,八根香,八支烛,无火自燃,黑气袅袅,黄纸成烬。
“仰召风火,役使雷霆,
三川五岳,秉势如阴。
天地幽冥,鬼神让行,
九天煌煌,遵吾敕令。”
“八荒劫道,开!”
一阵寂静之后,吹来引人颤栗的风,徐图的面前徐徐拉开一道口子,不可视,不可听,如山般压过来。
徐图像被什么压着似的,耳鼻处流出细细几行血迹,黑气在他手腕上纠缠不休,化成长刀支撑在地,良久之后,他轻笑一声,一脚踏出,已是不见了踪迹。
在那漫长扭曲的狭窄过道中,徐图想起在奈何桥边,自己被那人端庄的亲昵迷了心智。
那时他说:“生生死死,如此这般,也挺好。”
周知礼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所在意的一切悉数失去,连意识也懵懂重来,小生死和大生死,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徐图脑中划过数以万计的画面,流光百转,转瞬即逝,无外乎逝者痛哭流涕,请求神佛垂怜,许下来世再见的心愿。
到底是不一样的,他想。
从前无人记得,现如今有我,在行将分别之际就已经在企盼重逢。
一路行至此,他终于入了红尘。
曾经冷眼旁观之时对“情”的苛刻和不屑一顾,此刻犹如回弹的利箭,不偏不倚地戳在他胸口。
他想,三五年可能会淡去情绪的波动起伏,然而紧紧纠缠的缘法却不会放过他,百年,千年,直至他长生一般无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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