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跪坐在地,双眼紧闭,唇边无意识地流过符文,析出点点荧光,覆上他的眼睛,幻化成一块蒙眼的巾帕。
“他们此去再与此世无关,意思是……都死了吗?”
方如锦捡起掉落在地的卷轴,一脸讳莫如深,盯着徐图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的眼睛得他造化,才能在天理和人身之间维持平衡,相术逐渐失传,那点天赋也渐趋于埋藏。如今你以魂魄之身启用两千多年前的那双眼睛,按理说相术也是完全的,本来不是什么大事,现在这相术却如同死物,堪堪拦在你眼前,约莫周兄是不在了,那点活着的‘分寸’也就没了吧。”
语罢,方如锦似是有些迟疑:“不过,倒也难说,我第一次见到劫道真能打开,这之后的事完全无可推测。”
周祈摸索着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哑声笑了笑,笑得有些难听:“我本一介人身,不比仙人舍己为苍生,稀里糊涂也就一辈子,难得糊涂嘛,可是方如锦,方判君,我无论何时,都是因我兄长而活的,我想救他,救他们。”
他从那留有记忆的一世起,就只跟随过一个人的脚步,那时不曾见过天光,一双盲眼因那人而点化,如今巾帕覆眼,竟似乎又有了那时懵懵懂懂,只想跟着一个人向前的熟悉感。
有一件事他从未提起过,其实他早见过徐图的。
那时离开渭水,由一个长脸男人和一个小少年接引到黄泉,在鲜红似血的花海中,方如锦亲自来引他。
全赖那块带有周王室气运的青铜镜,周知礼像是给他开了个后门,方如锦允他不受忘川濯洗,让他能保有记忆。
等到他再次接过术镜,满心欢喜地回到渭水岸边,才发现那里早已经换了人间,他隐在人世,学着当年兄长的模样,温养了一个又一个亡魂,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那个人。
青衣墨发,头上簪着一枝桃木,金乌鸟在他头顶,白虎跟在身后,恰如从前,只是物是而人已非,那人形容竟有些散漫,与兄长大相径庭,却似有若无地,处处显露着那人的气息。
他想不起那一世自己的名字,仿佛也不重要了。
只是那次回到幽冥,在大片的花海中,他恳求方如锦,允他去忘川边净面。
如此一来,回到黄泉时记忆尽在,转生时如同新生,于他却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他本不知那两人的原委,却从周知礼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愫,从徐图的字里行间寻到了蛛丝马迹,那是高于生命的羁绊与联系。
他想救他的兄长,和兄长的爱人。
方如锦伸出手,不动声色触了触面前人覆眼的巾帕,又悄无声息收回。
他面色微妙,叹了口气。
狭窄的似乎无边界的通道到了尽头,徐图冷不防被扑面而来的风沙掀了个趔趄,迅速抬手将广袖挡在面前。
等慢慢适应了这点风沙,他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一切。
大河无源,无边无际,大山在水面上翻涌浮沉,远处天柱兽鸟盘旋,抬眼是近得似在眼前的天河,巨大的日月同时悬于头顶,入目所及,无阴无阳,无日无夜。
而这些风沙的来源在西北之地,徐图不再多想,迅速赶往那边。
大地最坚实的一块地方上有方圆十里的律树林,如同蜂窝一般规整有序,众星捧月般拢着一座漆黑的大山,山上钟鸣瑟鼓,吟声不断。
周知礼手中握着一方莹润的青玉圭,形容有些狼狈,原先一丝不苟的头发沾着草屑泥灰,在判官殿换过一次的衣服又变成了时髦的乞丐装,比之前被孽团撕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来不及埋怨幽冥制造粗制滥造,他正飞速撤离这个是非之地。
怪,太怪了!
按理说这已经是山河社稷图内部天地,他如今无限接近于造物之初的混沌,莫惊春也不过是一团灵气,纵然有补图的机缘加身,那也不该大过古神本身生于混沌的规则去。
他手中青光凝成一道三尺长的实影,堪堪架住身后破空而来的巨大风刃,借势被推开十多米,迅速翻身向前一滚,躲开剩下密密麻麻追过来的攻击。
饶是他素质极佳,从来都端的是沉稳的架子,此刻也忍不住破防,这图有点太偏心了!
自从进来之后,他的本事半点没长,那家伙居然像是掌握了这方天地的法则,能动用风火雷霆追杀他,唯一幸运之处大概是太初玉圭终于摆脱了桎梏,显现出了那点天地级别的逼格来。
风刃铺天盖地,把周围的空气都扭曲成了奇怪的模样,折射出的山河日月像张牙舞爪的妖魔一样怪诞,青光疾行,一路向东掠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知礼拍了拍头上的土,呸出一口沙子,此刻他无比感激这个世界不是个大号玻璃球,有棱有角能供他躲避一下,他飞快确认着逃亡的路线,心思无比清明。
如果他不能牵制住莫惊春,如果他消散后山河社稷图的权柄被拱手让人,徐图在人间醒来之后还要面对多大的危机,他不敢去想,不敢死,甚至连正面对上一招的勇气都没有。
风刃再次聚集,盘旋在他头顶,中有无数道明灭的雷霆,直直落下来。
青玉圭上流光百转,在他身后凝成一把长剑,平平无奇地挥砍过去,忽而远处黑气遮天蔽日涌来,裹挟着一丝凌厉的金光,与青剑剑锋相融,迎上密密麻麻的风刃与雷霆,刹那间连山河都为之震颤。
周知礼面色一变,紧紧盯着那黑气中奔过来的身影。
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他一把揽过那远道而来的人,恨不能把他衣领攥成个蛋,咬牙切齿道:“你来干什么?你怎么来了?”
这边语无伦次,着实是个气急败坏的质问模样,哪知来人比他火气更大,没能付诸行动的想法被那人抢了先。
本就破烂的衣领被徐图绞在手中,整个人被拉了个趔趄,险些摔了个狗吃屎,随后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咆哮:“你还有脸问,你个老骗子,老子来干嘛来了,死男人了,我收尸,鞭尸行了吧!”
同阵营好不容易来了人,却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恨不得先打起来,然而情势到底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被搅起的风沙有些要落下的趋势,黑气散去,冲散的风刃缓缓回拢,天上突然多了几十个太阳,火焰冲天。
徐图气急,索性一脚狠狠踩在周知礼脚面上,随后拉着人迅速跑开,在他们身后,天空中的“太阳”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形成了颇为壮观的火流星,一路火花带闪电。
“你不是能耐吗?觉着自己一切尽在掌握吗?怎么吐火的不是您老人家呢?”
周知礼被他拽着跑,索性不去看方向,彻底回过头,掐了个复杂的手诀,青玉圭离手悬空,拉扯成了一面巨大的盾牌,隔绝开那灼人的温度。
在片刻的喘息中,他本能地软下声音:“徐徐,你不该来。”
徐图只觉得额上青筋都能直接抽出来抽死这个自以为是的王八蛋:“你他妈还是不懂,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说为了我好,做什么事都瞒着我自作主张!周祈知道,方如锦知道,就我不知道,你他妈当我是什么?还是你随手画出的不会听不会看不会思考的一张破画吗?”
周知礼一僵,像是心脏被那人泛红的眼眶烫出了手掌长的口子,钝钝地,又空又疼。
“对不起……”
“道歉,又是道歉!姓周的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徐图发狠似的一回身,手中长刀横斩,生生逼回了几道风刃,这才像是撒出了几分气,“我只想和你并肩!”
周知礼像是突然被风沙迷了眼,在这样危机的逃亡时刻,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剖心泣血几乎砸出了内伤,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来平息翻涌的情绪。
他想起那日徐图半开玩笑地说,他色心上头,不能配他沉淀多年的深情,当时自己本能否认,却原来从不是妄想。
徐图再不是什么独属于自己的造物,他有感情,有思想,有能力,是一个独立的神明,不为他存在,却愿意为他停留,自己熟悉他的皮囊,却从来不曾看过他心肝几钱。
他的爱从不比别人少。
“我想我要疯了,徐徐,我将不再为你谋划生死,不再影响你的行为,不再左右你的想法,我想对你的‘长生’不管不顾,我想你奋不顾身来救我……”
徐图听着他喃喃自语,恨不得揪着他耳朵大吼一声“你特么终于正常了”,却还是坚定地抓住了他的手,话音带上了鼻音:“你没疯,你这才是爱我,而不是把我当个什么古玩珍品,生怕磕了碰了,患得患失地替我找下家,周知礼,你要会爱我。”
刀锋被澎湃的黑气裹挟,带着肃杀的杀意对上风刃,青光为盾,严丝合缝地将火光挡在身后。
周知礼望进徐图瞳孔深处,那里透着锈色的红,像是昭示着他们已经同在末路。
“以前我很奇怪,那些厉鬼怨魂化作的,天灾缝隙里滋生出的业障,为什么会被叫做孽,”徐图突然弯起嘴角,语气带上了些轻松,“原本不该存在的,不为世所容却偏偏纠缠不休的,不是孽障还能是什么呢?”
“周知礼。”
“我在。”如同之前一样,轻轻的两个字,却如同一个重于大山的承诺。
“我合该是你的孽,你躲不了的。”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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