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雨滴密密麻麻地砸在大理石墓碑上,发出一连串的啪嗒声。

墓碑的刻字,在雨中有些模糊:

“别为我忧伤,我要到天国享用美酒……科温·夏普,1772.3.4——1811.11.9。”

夏普先生在第三天早晨咽气,墓志铭的那句话,是他清醒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女教员付给执达吏四十镑,将他安葬在附近的公墓。

瑞蓓卡穿着新制的黑衣服,与女教员一起,目送悼唁的宾客离开,乘坐马车前往契绥克区,彻底与过去告别。

与明拉多仓促订婚的错误,已经得到纠正。得知夏普先生去世,瑞蓓卡必须服丧一年,明拉多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地选择取消婚约,他急切地需要一位为他打理生活的太太,等不了那么久。

藏匿在旅馆的箱子,她瞒过女教员,拜托普莱兹拿了回来,顺便还请他卖掉全部财物。

跟拒绝过的人再见面,总是很尴尬,更不要说请他帮忙,但在这些多到记不清的朋友里,她只信任普莱兹先生,还好有着夏普先生这件事,普莱兹先生很同情她,她请求他帮助时,并未受到刁难。

甚至分别时,普莱兹先生还给予她美好的祝愿。

“善于交际、聪明漂亮有胆气,只差一个体面身份,你就能青云直上。你拒绝我的时候,我便知道你的理想绝不是做‘贫民窟交际花’。”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大概是觉得她这个外号有些难说出口。

“我不能做扶持你的人,只能衷心祝愿你如愿以偿。”

做着一步登天的空洞美梦,马车悠悠驶在林荫道上,尽头的平克顿女校缓缓展现在眼前,瑞蓓卡的情绪跟着激动起来,她一直缺少的身份和机会,就在眼前!

车夫下车打铃,不远处,满布碧绿爬山虎有着蜂蜜色外墙的三层小楼,几个脑袋从窗子里冒出来,紧接着有人来打开大门。

马车停在那栋小楼前,女教员带着她直接走上二楼。

一楼没有教室,格局更像普通的富人住宅,有间起居室没关门,几个女孩穿着白色修米兹①,正在壁炉前喝茶,珍珠般的绸缎光,一闪而过。

等走到二楼,她才意识到这栋楼里压根没有教室,这是校长的住所,那几个穿白裙子的是特别寄宿生②,她们穿的裙子也不是丝绸的,依照她在父亲和友人酒后闲谈中所听到的,更可能是现在上流社会偏爱的细棉布。

棉布越细,支数越高,越富有光泽,同样更轻薄易坏,这样不耐穿的材料,与丝绸一样,都是富人专属。

二楼所有房间的门都紧掩着,平克顿小姐的书房在最后一间。

进门前,瑞蓓卡迅速调整状态,低下脑袋,从进门开始,眼珠子一直盯着地板。

她记得平克顿小姐似乎是喜欢这怯怯的样子?

上次校庆,夏普先生带她来时,她便是用这幅安分规矩的模样,博得她的怜爱,后来还收到过她的信和赠送的玩具。

那封信,她还记得,口吻很严肃。洋洋洒洒写下数行字,只是为了通知她,娃娃是送给她的。

“听说你会法语?”

瑞蓓卡感到有些不妙,为什么平克顿小姐先问这个问题,她不是要收养她吗?

“是的(法语)。”

女教员往前走几步,凑到平克顿小姐身边说:“她母亲是法国蒙默朗西家族的后裔,昂特勒夏女伯爵,因为大革命流落到索霍区,我已向人们打听过,这很可能是真的。”

平克顿小姐没有对女教员的话做出反应,而是语调稍高,似乎很满意地对她说:

“很好,地道的巴黎口音。”后来瑞蓓卡才知道,平克顿小姐只会装腔作势,压根不懂得法语。

“但是人们还告诉我另一件事,夏普太太生前的职业是芭蕾舞演员……”

女教员压低声音,话还没说完,被平克顿小姐强势的命令打断:“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

在一种怪怪的、搞不清楚状况但直觉告诉她不对劲的情况下,她与平克顿小姐签下了收养合同。

瑞蓓卡仔细地看过合同,合同没问题,有问题的只能是平克顿小姐收养她的动机。

但事已至此,身处平克顿小姐的学校,与明拉多的婚约也已经取消,不签合同,她无处可去。能接触上流社会,情况再差,也不会比旧画室差吧?

签署完的合同,被交给女教员,拿去给本教区牧师,平克顿小姐终于开门见山。

“夏普小姐,本校法语教师的职位刚好空出,我认为你完全可以承担起这份责任。正常教师的年薪是二十英镑,夏普先生的事大概花费了——”

“四十英镑。”女教员说。

“嗯,既然如此,你至少要先工作两年,才能享受普通教师的收入。”

瑞蓓卡怀着期望来到这里,希望平克顿小姐能收养她,现在平克顿小姐虽然确实那么做了,但却是为了给自己弄来一个免费的法语教师。

很快,她发现,事情比这还要糟糕。

校长养女的身份,除了让她不必住在教师或学生宿舍里,能够与平克顿小姐和特别寄宿生分享这个漂亮的房子,几乎没发挥过任何正面作用。

副作用倒是挺严重。

她没有报酬,也没有资格要求报酬,哪有女儿帮养母一点小忙,还要求报酬的呢?

偶尔兴许有几个畿尼,全看平克顿小姐心情如何。但这偶尔的几个畿尼,让她感到更糟糕,金畿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平克顿小姐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不是凭本事赚钱,而是要看人脸色,靠人赏赐。

在这里,她有时候是负责全年级法语课的教师,有时是低年级学生的看护,有时又是学生,校长养女的身份,被大家不约而同地遗忘了。

人们只记得她卑贱的出身。

平克顿小姐试图隐藏她母亲的职业,简直是异想天开。

在这种封闭鲜少有外部刺激的环境里,说闲话是取乐的唯一方式,瑞蓓卡卑贱的出身,几乎是全校共知的秘密。

被平克顿小姐收养前,瑞蓓卡生活贫困,与身边人的来往都是平等的,且是受欢迎的,而现在,没人欢迎她,除非是要聊聊八卦,这时候人们总会很乐意用轻蔑的语气提起她。

按部就班生活的枯燥乏味、低人一等的常态、高年级学生的飞短流长、低年级孩子恼人的叽叽喳喳和顽皮、各科教师的傲慢,持续对她造成伤害,却并没有让她自怨自艾、一蹶不振。

瑞蓓卡自认为,她不是父亲那种稍有些不得志就立刻颓废沉沦的软骨头,她生来体内就有股躁动不安、绝不认输的劲头。

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冲出这座牢笼,于是立即行动起来,着手为未来制定计划。

既然已经来到这里,那么索性利用环境本身向她提供的有利条件发奋学习。

三年里,她忙里偷闲,带着一股对这里的怨恨和愤怒,报复式地拼命汲取知识。

而这一举动,惹恼了那些特别寄宿生,使她们之间产生友情的渺茫希望彻底消失。

一个芭蕾舞演员的女儿凭什么与伯爵外孙女、嫁资十万镑的小姐,享用同样的教育资源?有何资格做她们的同学?她为什么那么努力?她超过她们想干什么?

瑞蓓卡的法语、文学、历史、地理、算术等方面基础很好,短时间内,她便修习完目前被认为上流社会女子必须掌握的一系列课程。

唯一不足的是,旧画室里没有钢琴,三年前来到平克顿女校时,她才第一次接触这项乐器,也是第一次从教师那里得到专业的评价,发现自己的嗓音条件竟很不错。

某日大家都休息的时候,她向音乐教师说了很多好话,拿到一份价值七八镑的琴谱,偷偷到音乐教室练习。

恰好平克顿小姐从学生不满的抱怨中,了解到她情况,躲在教室外听她演奏了一曲。

演奏结束后,她走进教室,咳嗽两声,迫使瑞蓓卡将注意力从琴谱转移到她身上。

“三年能练到这个水平,你也算得上本校优秀教育成果的典范了,以后低年级的音乐课就交给你。”

听到平克顿小姐的话,瑞蓓卡感到惊喜,她在音乐方面的短板终于补足了。

这种高兴甚至使她在听到那压榨她的请求时,并没有太生气,该学的东西都已经学完,按照计划,她终于可以离开,不必再对平克顿小姐言听计从。

“可以——”

她顿了顿:“您付给我钱,我就干。”

听到后半句话,平克顿小姐一愣,旋即恢复校长的威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我的职责是教法语,不是教音乐,想让我多干,那就付钱。”

“夏普小姐,是不是学校里的生活太安逸,让你忘记了索霍区旧画室里的穷困?如果不是我出于基督徒的善心,提拔你,你现在还烂在贫民窟里,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真是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笑话!”瑞蓓卡冷笑一声,“我们之间从不存在谁施恩谁受惠的情况,你想要一个法语教师,我恰好懂法语,需要安身之所,各取所需,哪有什么恩情?”

老校长气得后仰,过了一会儿,稍微缓过劲来,厉声责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平克顿小姐讲话?”

瑞蓓卡突然笑起来,带着疯狂与狰狞,那是一种享受安宁富足生活的人,没见到过也想象不到的表情。

老校长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再看到那双绿森森如同毒蛇盯上猎物的眼睛,这才意识到,瑞蓓卡不是学校里乖乖听她摆布的学生,虽然过去三年是这样,但瑞蓓卡的出身和经历,终使她与那些天真烂漫、没接触过社会的学生不同,自己的威胁根本没用。

她竟然无知无觉,放任这种不受控制的可怕家伙,待在学校里整整三年!

瑞蓓卡拿起琴谱,盖上琴盖:“咱们互相讨厌对方,只要你给我一笔钱,或是帮我找份好工作——在一户贵族家里当家庭教师,我立刻就走。”

那天的争吵之后,平克顿小姐立刻就想把她赶走,但是想到瑞蓓卡的强大的工作能力,她那种基督徒式的善心又发作了。

如果任由瑞蓓卡离开,她至少需要再雇佣三个员工,两个法语教师,分别负责高低年级,一个专门的看护,照顾刚入学的低年级学生。

平克顿小姐想,她不该放走瑞蓓卡,她怎么能让一个才刚十九岁父母双亡的可怜家伙,这么早踏足社会?

①修米兹:当时流行的一种高腰裙

②特别寄宿生:不住学生宿舍住在校长家里的学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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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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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贫民窟交际花
连载中郑希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