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界河对岸那次生死相依的侦察任务归来后，小楼里的空气彻底变了质。不再是冰冷对峙的囚牢，也非暧昧试探的泥沼，而是沉淀下一种奇异而稳固的平衡，一种无需言说、却彼此心照的共生。
顾衡不再掩饰他落在肖春生身上的目光。那目光依旧锐利，带着审视与评估，但深处却融入了更复杂的东西——一种近乎本能的关注，一种确认所有物般的隐秘满足，甚至偶尔，在肖春生顺利完成某个高难度训练项目，或因他的指点而豁然开朗时，那眼底会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类似赞许的微光。
他依旧是指令的发出者，但那些指令不再仅仅是打造利刃的锤凿。他会根据肖春生的状态调整训练强度，会在肖春生疲惫时，不着痕迹地将最繁重的任务揽到自己身上，会在深夜书房灯光长明时，偶尔走出来，沉默地放下一杯温水在肖春生手边。
这些细微的改变，如同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肖春生干涸而戒备的心田。
肖春生也不再是那个只会被动承受或沉默反抗的囚徒。他开始主动消化顾衡教给他的一切，不仅仅是战斗技能，还有那些关于局势、人心、危险预判的冰冷智慧。他会在顾衡分析情报时，提出自己的疑问和见解，虽然大多时候依旧稚嫩，甚至会引来顾衡更严苛的驳斥，但那种被允许参与、被认真对待的感觉，一点点修复着他被强行剥离的尊严。
他学会了在顾衡带着一身疲惫和寒气归来时，提前烧好热水；学会了在顾衡旧伤隐隐作痛、却强撑着不露声色时，默默将训练项目转向对腰部负荷较小的部分；甚至学会了在两人难得平静共处一室时，挑选一些无关紧要的、关于书中内容或外界传闻的话题，试图打破那过于沉重的寂静。
他的尝试起初显得笨拙而生硬，顾衡往往只是淡淡瞥他一眼，不予回应，或者用一个单音节词终结话题。但肖春生没有气馁，他固执地、一次次地尝试着。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小楼染上一层暖金色。难得的没有训练任务，也没有紧急情报需要处理。顾衡坐在窗边那把唯一的旧椅子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翻阅着一本边角磨损的军事理论书籍。肖春生坐在不远处的矮凳上，擦拭着保养完毕的枪械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枪油和旧纸张的味道。
沉默，却不再令人窒息。
肖春生擦完最后一个零件，将其组装好，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他抬起头，看着顾衡被夕阳勾勒出柔和光边的侧影，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听说……城里开始放一种新的电影了？叫什么……《庐山恋》？”
这是他前几天在小镇执行伪装任务时，偶然听路人提起的。据说是一部讲述年轻人爱情的故事，在眼下这个年代，算是相当大胆的题材。
顾衡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仿佛没有听见。
肖春生的心微微沉了下去，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果然，还是太逾越了。
就在他准备低下头，继续摆弄手中的枪支时，却听到顾衡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仿佛从遥远记忆中打捞起来的、淡淡的怅惘：
“嗯。听说过。”
肖春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顾衡。
顾衡依旧没有看他，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摩挲着，继续用那种平淡却不再冰冷的语调说道：“那种东西……不适合我们。”
他的声音里没有鄙夷，也没有禁止，只是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
肖春生怔住了。他看着顾衡，看着他冷硬面容上那片刻的、因回忆而泛起的柔和，看着他眼底深处那转瞬即逝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与……隔绝。
那一刻，肖春生忽然明白了。顾衡并非没有普通人的情感和**，他只是早已将自己放逐在了那个世界之外。他的路，注定是孤独、黑暗且不容丝毫软弱的。而他，肖春生，是被他强行拉入这片黑暗的同行者。
一种混杂着心疼、理解与某种坚定认同的情绪，如同暖流般涌上肖春生的心头。他不再觉得顾衡那声“不适合”是拒绝，反而听出了一种无奈的、将彼此视为同类的认可。
“是啊，”肖春生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冰冷的金属零件，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肯定，“不适合。”
他们不需要银幕上虚幻的爱情故事。他们的“相恋”，发生在冰冷的训练场，发生在生死一线的任务中，发生在阴暗的陋巷和湍急的界河，发生在每一次无声的触碰和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汇里。
这感情不见光，不容于世，扭曲而危险，却真实地扎根于鲜血、汗水与共同的命运之中，比任何风花雪月都更加刻骨铭心。
顾衡终于抬起头，看向他。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仿佛点燃了两簇幽暗的火焰。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肖春生，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审视与掌控，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专注。
肖春生也没有回避，他迎着他的目光，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不存在的笑容，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无需告白，无需承诺。
在这一刻，在这片被夕阳浸染的、与世隔绝的囚笼里，两颗同样骄傲、同样伤痕累累、同样行走在黑暗中的灵魂，终于彻底剥去了所有伪装与隔阂，清晰地看到了彼此心底那片同样汹涌、同样不为世人所容的——暗海。
他们是被命运捆绑的共犯，是被**牵引的困兽，也是在这无尽黑暗中，唯一能读懂彼此眼神、温暖彼此冰冷的——同类。
两情相悦，于他们而言，从不是甜腻的告白与浪漫的誓言。
而是心照不宣的确认，是荆棘丛中的并肩，是深知彼此污浊与不堪后，依旧无法放手的——致命吸引。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房间内暗了下来。
顾衡合上书，站起身。他没有点灯，而是走到肖春生面前，伸出手。
肖春生看着他摊开的手掌，没有任何犹豫，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顾衡收紧手指，将他从矮凳上拉起，然后，极其自然地，将他拥入怀中。
没有激烈的亲吻，没有**的厮磨，只是一个简单而有力的拥抱。顾衡的下巴轻轻抵在肖春生的发顶，手臂环住他的后背，将他整个人圈禁在自己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
肖春生闭上眼睛，将脸颊埋进顾衡的颈窝，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
黑暗中，他们紧紧相拥。
像两只在冰原上互相依偎取暖的狼，无需言语，便已知晓——
从此，枷锁与共，暗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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