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过,罪过!” 忽然说出这样的话,好像师父似的。
他打坐在地,笑出两声,仿佛亲眼看见夏侯仁的花颜在眼前腐朽,血肉零落,余下一副森白的骨骼,昨日美人,今朝白骨。他曾迷困于虚花幻海,久久不悟,从学会武功第一眼观到夏侯仁便入迷成痴,如今看是误于“师兄”之表相,又与师兄何干?他如何放肆纵情,师长如何救他拔身色孽,想来又羞又愧。难怪师兄不能眷顾他,由色生情岂有真情,师兄何等智慧,只觉他可笑吧。
白一子摇头叹着,锋芒锐意的眼神此时多出些沉淀和温柔,“师兄,我明白了……” 他又笑,“可,是不是太晚了……你已不在我身边,想让你高兴也不能够,若是师兄,定会为我欣慰吧……” 只与远月遥遥相期。
“在我眼前,无论师兄何等情形,我都见之如一……纵不能相对,天涯之外,我亦能见师兄之所见……” 白一子阖眸闭目,是峨眉风光正好。
他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静,经络舒活,元功自起,如斯牢狱,不过尔尔,如今彻悟,有何可畏,有何可疑!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人之此身,脱去皮囊无非二百零六骨,穿上衣裳可有一万八千相!当自观白骨,澄心一处,极使分明,思惟无我,身意泰然!
他行功入境,不知已有来人靠近,正叩打门栏。白一子动也不动,兀自冷笑,“怎么,半夜还打么,老爷也不歇歇。”
“白老。” 那人不说别的,只是叫他。
这一声令白一子震在当场,浑身战栗。“……” 他直愣愣地转头探看,那人身形挺拔,黑袍覆体,即使不辨面容,那声音一听便知。
“师父!” 白一子一声哽咽,险些哭出来。“师父……是您么?您怎么在这……” 他拖着一身链锁稀里哗啦地冲到门栏,直往外扑,一下抓住那只手,宽厚且温暖。“我岂不是做梦……” 已不知该说什么。
普渡着白一子蓬乱的发顶,垂目慰藉,“徒儿,你受苦了。如今诸事历尽,你必痛悟前因,分明结果。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随为师归去吧。”
听到“回峨眉,回家”,白一子堕泪不止,伏地叩头,仿佛死而复生,两世为人。
“您如何救我?是我累您……” 白一子四周看看,堂堂武林总门长砸监反狱,师父一世英名叫他毁了。
“还能难倒为师么。” 普渡不知用何手段弄来钥匙,二话不说开门解锁,把白一子拽了出来。白一子重负得释,身上像散架一样,险些站不稳。普渡手疾眼快将他夹在腋下,一如当年救他出井。师父又救了他一次。
“走。” 普渡拔脚疾走,带他逃出生天。白一子仓皇一瞥,两个值夜的差人僵成木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里外人等全被师父点住穴道。白一子无比钦佩,师父就是师父,师父无所不能。
师徒俩翻墙越野,陆地飞腾,片刻不敢松弛。普渡哪敢在大道露头,专拣荒郊小道,趁夜离城,见同道接应才稍稍放心。且不提他们如何千方百计逃回本门,天亮后城中大乱,重犯越狱逃刑,不知所踪,州道府衙像疯了似的翻个底朝天,又如何逮得到白一子?彻底地隐匿江湖,天涯亡命。
普渡伶仃一人守在当地,令夏侯仁随于和回家,一路牵挂,岂能安稳。乘船离岸,见江涛逐流,隔岸垂缕,然无心赏看。夏侯仁痴然放目,自以为安定,却被于和说,“一路叹息不绝,没十声也有八声了。” 夏侯仁不说话,闷头坐着,想着白一子在牢狱中煎熬吃苦,受刑挨打,会是什么样子……
“疼不疼?” 于和到他面前去,拿手指点白一子伤过的地方。
“疼。” 夏侯仁也不推却,直截承认,他又何必说些无所谓的虚话。
于和饮茶,淡淡说着,“疼就别想,越想越疼。别好了伤疤忘了疼,无事自找。”
夏侯仁隔衣摸过复原多日的伤处,早无一丝不适,那滋味更像钻进了心里,思之阵阵发胀。他皱眉欲意压忍,却频上心头,连同白一子的样子一起飘到眼前。少年人闪着黑亮的眸子朝他笑,叫着“师兄”,声声朗然……
“又发傻了!” 于和叫他,“该说你什么好。早知道让你探监,好歹见面再走。”
夏侯仁笑得自嘲,“不必了,任他过去吧。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些,别老闲插手,像个老妈子。他的恩怨如何了结由他说得算,救得下固然好,救不下是天意,哪能让他什么都听我的,以后……” 他立刻住口,直想打自己,还想说“以后怎么办”,他依旧回峨眉,白一子按律服刑,哪有什么以后!从此缘尽了!
“……师叔一定在心里笑我吧?” 夏侯仁看着对面之人,他深知于和的脾气,还能忍耐着听他絮叨,令他不能自容。
于和乐一声,“笑你什么,笑你傻?也是,如今你竟这么傻了,可叹!那小子给你吃了几斤**药,弄成这样。” 他啐骂白一子,“小小岁数,生得人模狗样,哄得人找不着北,两招下去令你道行全消,真叫厉害!还能放他逍遥去?就该牢牢锁着,别叫他祸害人间!好报!押在里头叫他尝尝!给他一天三通,看他还当‘混世魔王’!”
夏侯仁也笑。
“要说,是我们对不起你……” 于和发心歉言,“你师父看中他,想引其入道,传承武学,我俩抽不出身又是老东西,他又小。岁数相近,可信可靠的只能是你,由你养他带他能学些正经,谁知反叫你陷进去。” 他觉着稀奇,闲问夏侯仁,“一个小子罢了,怎么偏得你意?”
“这……” 夏侯仁凝神思索,沉吟少时。花颜和悦,挑眉浅笑,“因为,他好玩儿……咱们私下玩话,师叔别说我。” 思量起在峨眉的日子,又复开颜,“想他刚上山像蔫了的草,缓过来才知道是能说会笑的。他聪明伶俐,一学就会,人都谨慎,独他逗趣,快言快语,谁也不及他,很能令我开怀,一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另有一番不同。”
“白师弟猛烈刚直,急起来不顾首尾,他是个实心眼的,若认死谁也拧不过,究其本身没有恶心,杀人报仇我自能体谅,他敢做敢担,也是一身筋骨。”
“何必执拗,只想他听话……此件我愿凭他心意,泾渭分明,以直报怨也是好的。若无师父,当年死掉的就是他了,想他多年遭受,我又有何不解。‘命也,运也’,做便做得,过往不吝,来者可追,至少如今他还有我。”
于和暗自称道,难怪他是百里挑一的,做得经心,想得明白,好坏都十分宽解,毫不困溺。
“你知道你师父为何叫咱们先走么?” 于和问他。
夏侯仁有些发愣,他哪顾得上想这些。“我不知师父有何打算……”
于和附耳而来,令夏侯仁万没想到,“小子要遭殃,老子还不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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