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和埋着头,揪紧他后襟,一声不吭。
“从前咱们只为自己,缩头呆着便罢,可有了家业有了徒弟,那么大的江湖要我管,那么多人看着峨眉……我既坐上,便要做到做好……救他回来我便想,我要给江湖人一条顺路,不必缩头也能走得体面。武功难成,修行不易,若有路走谁想遁迹江湖……九莲,你,你懂我么……”
于和却摇头。失了力气的人不再是于和。并肩几十年的兄长挂在他肩上,两人在萧萧晚风中孤立而依偎。于和摸到挺拔宽厚的脊背分明消瘦,骨头都十分清楚。至今日,兄长身上的负重令他骇然,他给予的力气如芥子沉海,微不足道,一座广宇高台正在普渡身上垒起,心血浇筑,而比普渡更不堪承负的是于和,对摇摇欲坠的高楼恐惧不已,凡人不能承受之重,武功也换不来安心。
普渡只想于和懂他,将二人血肉共熔一处……
“师兄若累了,就歇下吧……” 他更像求着师兄歇下,只要普渡肯歇,担子放轻,他们仍能比翼鸾飞,自在轻盈……
忙过这阵,恩师亲自授业,试炼武功。白一子不敢怠慢,俯首帖耳,虚心静听。未过许久,他从沉稳的嗓音中勘得些异常,师父喉咙发紧,声线沙哑,时而分心失神,却问他“为师说到何处。”
白一子不忍,贴至近前,率性关心,“师父有何心事?近日事多累着了么?” 他敬茶递水,陪师父解闷儿。
普渡默默无言,露出个极不好看的笑容。“……” 白一子的心忽然遭了撕扯似的,难受得厉害,他想起了父亲,在家时每逢母亲的生辰忌日,父亲总是此类神情,面色阴晦,笑中含悲。
“师父,怎么了,何事令您……” 此生遭逢练就他一身敏锐。
侍师如父,他理应为师分忧,排遣苦闷。
“罢了。” 堂堂武林总门长、峨眉掌门醒了醒神,压住翻涌的心绪,从头考教白一子的功课。
为徒的不敢触动师父,老老实实听说完了。练毕,他坐下歇着,师父走过来揉了揉他脑袋。
“这些日子为师不得闲,师叔管你们练功,他较真,果然你练得更好。”
忽听小弟子直性道了句,“师叔是个痴心的人……” 这话说得很呆,却很醒神。“师叔痴在武艺,专心练武,功夫不负有心人。”
弟子误打误撞道破个根本,普渡深以为然,多年相伴,于和痴否,他会不知?这股痴心成就他无敌于江湖,也令他绊住一生。功夫练成便是练成,而人事易变。
“师父,究竟怎么了,您今日说话好怪。” 白一子忍不下,要向师父问个究竟。
师父给予宽厚温情的怀抱回以作答。恍惚地,竟听见严正而宽容的长者在他肩上轻轻吸气……
暮鼓几声,鳷鹊鸣鸣,室内燃着袅袅檀香,很能清心。一盘弈棋在桌上铺开,两厢抬袖,分执黑白,于盘中天地纵横来往。斯人莞尔,着手提去一串,于和护棋心切欲图反悔,夏侯仁挡下他手玩笑道,“棋盘之上德为先,弈次之,师叔总是这样,我不跟您玩了。”
于和听劝收手,对着棋局摇头,“玩一会儿罢了,认真什么,净跟你师父学。”
夏侯仁非但不恼,反而更笑起来,如盛庭兰芝,华茂宜人。“师父又惹您了?恕我妄言……” 他持着棋子凝眸,“您跟师父这么多年,吵闹过去,片刻而已,怎会记在心里。” 照理说,于和何必耗在这跟他下棋呢。
于和点头然无心对弈,两人就此封盘。临走,于和留下这棋,“你我知交一场,这张棋就赠与你罢,你不是一直喜爱么。”
“师叔!” 夏侯仁惊起,以他的聪敏怎会无所察觉。他上前拦住于和急问,“您怎么了?!何故言语决绝,抛赠爱棋,我如何能受?” 他拉着于和坐下,相求道,“万般皆有因,请您实言。”
于和轻叹一声,道出事实,“……我要出去自做道场,已跟你们师父说过,不日就走。”
“去哪?”
“滇池岛。”
眼见师叔与峨眉离散在即,夏侯仁失落道,“好远……” 此处一别,相见难矣。
灯影之下,于和劝慰,“你是最称心的,你师父年岁渐大,以后多帮衬他,拿起家里的担子。”夏侯仁悉听嘱咐默声点头。“您非走不可么?” 他最后求问,大抵求不到想要的答复了。送走于和,剩他一人独坐案头,捻着暖玉棋子久久思量,忆旧时,探前路,是夜无眠。
峨眉排宴为于和送别,普渡亲送他出门,临行相对,再饮三杯。普渡满腹心语不知从何倒出,只苦笑,长长叹了声。捧来剑匣,两柄长剑如共枕爱侣,碧血鸳鸯,一夫一妻,一雄一雌,这双绝世神兵普渡遵奉师命执掌多年,此间世上唯于和能配。
“当初说好一人一把……我岂是贪吝之辈。” 多年来坚心不取,为这一人一剑,两意相合。他“啪”地摔上剑匣,莲目含愠,其光闪烁,盯着普渡痛诉嗟怨,“普渡,你这是撵我走!”
普渡通红着眼睛摇头道,“跟我这么多年,说走就走,你让我……既然要走,我能令你空手出门?我只再问你,非走不可么……”
“自然!” 于和硬着背头,“你我已不同道,不去更到何时!” 他不敢眨眼,怕泪涌出来。
“好……往后保重……” 普渡遣弟子随于和差遣,上路出山,一别两宽。
白一子在人堆里站着,亲眼见于和走远,行踪隐没,师父身侧空空如也,无人上前,无人并肩,师父化作巍峨的孤山,以擎天之力挑起日月星辰,拔足迈步,似使尽浑身力气,让他想起师兄讲的盘古神。少年突地咯噔心跳,恐惧如涟漪回荡,他害怕这座山垮塌,他怕这个男人倒下,他怕盘古神筋疲力竭跌倒在混沌间……
他冰凉地攥住师兄的手,师兄将他握紧,扭头看他,似是关切、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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