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被乳母抱在怀中，离开了皇太后那座朴素的庭院。
她将小脸随意地靠在了乳母的肩头，看起来就像是因为听久了圣经故事而产生了倦怠。
可在女人的视线不及之处，她那双清澈的翠绿色眼睛，毫无睡意。
“公主，您要去哪儿？”
安娜听见询问，将头抬了起来，看向了询问她的女人,尤菲米娅·坎塔库泽娜，这个由她的祖母亲自为她挑选的乳母。
她知道，尤菲米娅总是定期向祖母汇报她的近况。这一举措，看似关心，实则却也有着监视的意味。
安娜冲着她笑了笑，甜甜地说道：“我要去母亲那儿，玛利亚这时候午睡该醒了，我还能陪她玩一会呢！”
尤菲米娅对于她的决定似乎颇为赞同，很快，她抱着小公主，熟稔地穿过了几道回廊，来到了皇后伊琳妮居住的宫殿。
与皇太后那庄严肃穆，宛如修道院一样的居所不同。这里的气氛要柔和许多，墙壁上描绘的不再是圣像，而是色彩更加明快的花园与宴会场景。
在这里，就连空气里，似乎也弥漫着淡淡的玫瑰熏香和暖意。
“原来是我们的小学者回来了。”伊琳妮正坐在一个靠窗的软塌上，随意地翻看着手中的羊皮纸书卷。看到女儿走进，她笑着放下了书，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三年的时光过去，伊琳妮似乎也褪去了最后的一点稚嫩，变得美丽而娴静。虽然眼中的欢快依旧不减，但越发成熟的气韵却让她变得格外迷人。
“母亲。”安娜被尤菲米娅轻轻放在了地上，走向了她。
旋即，她意料之中地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三年的时间，这样的亲密接触安娜已不再抗拒，可终究，她还是无法像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对自己的母亲表现出全然的依赖。
或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们之间，母亲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人。
安娜好像没有留意到，不知不觉间，伊琳妮在她的心中，从一个可以培养和利用的人，变成了一个她应当保护的人。
而此时，伊琳妮在女儿白皙细嫩的脸颊上，温柔地印下了两个浅浅的吻。
“我的宝贝，第一天上课累不累？普塞洛斯大师没有用那些复杂的希腊语吓唬你吧？”她牵起安娜的时候，带着她走到了软塌边坐了下来。
安娜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已经退到一边的尤菲米娅，看起来她并无意离开这个房间。
“不累！老师上课非常有意思！”安娜故意用一种略带抱怨的语气，与母亲谈起了今日的授课内容。
伊琳妮被女儿天真的话语逗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却也无意就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
但比起女儿的学业，伊琳妮显然更关心她的衣食住行。
很快，伊琳妮便开始抱怨起尤菲米娅给安娜穿的衣裳实在太过单薄，打扮地也太过朴素。在这样的初春，乍暖还寒，最是容易生病的时候。
尤菲米娅的脸上便露出了些诚惶诚恐的表情，她是被皇太后推举入宫的，在伊琳妮的眼中她自然便是皇太后的人。
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她总是很乐于去寻找她的错处。
“母亲，玛利亚呢？”在这时，安娜的询问适时打断了伊琳妮的指责，将她的注意力引向了自己的次女。
安娜看到，尤菲米娅朝着自己，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玛利亚刚醒，乳母正喂她呢，很快就会抱过来了。”伊琳妮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的转移了，她暂时放过了对尤菲米娅不满，语气重新变得柔和了起来。
就仿佛是在印证伊琳妮的话语，不出片刻，另一位乳母抱着还包裹在柔软细麻布里的婴儿，走了进来。
几个月大的玛利亚被安置在铺着丝绸软垫的摇篮里，安娜凑了过去，看向了自己的妹妹。
比起她，玛利亚的境遇要差上不少。
与自己那场由牧首亲自主持，满城权贵争相观礼的盛大洗礼不同，她的洗礼，是在宫中的小教堂里举行的。
对于玛利亚的到来，大人们的失望要远大于喜悦。这种微妙的差别，安娜甚至能够在母亲的身上也感受到。
伊琳妮无疑是爱玛利亚的，那是一种发自天然的母性。可是这种爱，似乎缺少了当年对待安娜时，那几乎想要将她揉进骨血中的浓烈情感。
“母亲，玛利亚可真乖巧。”低着头，安娜轻声感叹道。
这一声感叹声音分明就是她可爱的女儿发出的，但为何，语气却沧桑的仿佛一个年迈的老者？
伊琳妮疑惑间，目光不由朝着女儿们看去。她那玉雪可爱的长女，此时正乖巧的站在摇篮边，生出一只手指，逗弄着自己的妹妹。
那模样看在她的眼中，是何等的天真无邪，娇憨可爱。刚刚生出的古怪念头，一定是自己错觉。伊琳妮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摇篮边，伸手将长女揽进了怀中。
“是呀，玛利亚一直都是安静的孩子，很少哭闹，倒是令人省心。”
安娜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心中明了，这轻描淡写的“省心”两个字，恰恰证明了玛利亚所受到的“忽视”。
既不是被寄予厚望的长女，也不是期盼中的皇子，所以她连哭闹的权利似乎都变小了。
同样是安静，阿莱克修斯称赞安娜聪慧，玛利亚却被视为省心。
命运从一开始就是如此的不公，安娜想着。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只是因为出生的顺序不同，待遇变如此悬殊。
但这种认知并未让她对妹妹产生丝毫的轻视，反而消减了她的敌意。
玛利亚，不是一个能够对自己的地位产生威胁的孩子。她的敌人，一直都只有“约翰”。
至于这个妹妹，如果自己能够施以恰当的关怀和引导，在未来，或许能够将她培养成最忠诚的盟友。
毕竟，在这个宫廷里，一个被忽视的公主，所能够抓住的善意恐怕不多。
“我觉得玛利亚很可爱，母亲！我会做个好姐姐，保护她，把我最喜欢的糖也分给她吃！”
安娜的声音刚落，一个低沉而充满笑意的声音便忽然自门口传来：“哦？我们的小安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皇帝正站在门廊出，显然在那里已经站了有一会了。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轻松的笑意，目光柔和地落在了妻女身上，那在处理国事时紧锁的眉头，此时也完全舒展了开来。
“阿莱克修斯！”伊琳娜惊喜地唤了一声丈夫的名字，脸上泛起温柔的光彩。
阿莱克修斯大步走了进来，先是自然地揽过了妻子纤细的腰肢，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然后才俯身，一把将安娜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结识的手臂上。
“我的小姑娘。”他亲昵地蹭了蹭女儿的额头，眼中满是宠溺之色：“你的乳糖，还是留着自己吃吧。玛利亚还小，她吃不了这些。
就算她长大了，我们也会给她准备自己的份例。你所拥有的荣誉，财富，还有我们的宠爱，都无需分给他人，哪怕她是你的妹妹。”
阿莱克修斯话语中的偏袒如此明显，就连一旁的伊琳妮也忍不住摇头轻笑：“阿莱克修斯，你也太宠她了。”
可皇帝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伸手将安娜高高举过了自己的头顶，就那样笑望着她：“朕的长女，难道不该得到这世上最好的宠爱吗？”
借着这个动作，安娜的目光扫过了房间。她看到尤菲米娅依旧垂首恭立于房间的角落。
但她的姿态，那微微侧向这边的耳朵，无一不再表明，她正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天伦之乐”的每一个细节，好在之后向皇太后汇报。
安娜的心中升起一丝不悦，这样的温馨时刻，不该被心怀不轨者窥探和打搅，变成她换取报酬和赏识的资本。
她的目光在父亲犹带着笑意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有掠过了母亲温柔的眼眸。最终，落在了旁边小几上，那盘几乎未曾被人动过的无花果上。
“父亲！父亲，我想吃尤菲米娅做的蜂蜜软糕，您快命令她现在就去做，我饿了！”她伸手指向角落里的乳母，忽然说道。
阿莱克修斯看着女儿这略显任性的娇气模样，脸上笑意更甚。这样微不足道的要求，他向来是愿意无限制的满足她的。
“尤菲米娅，听到了吗？我们的长公主要吃你做的甜点，还不快去。”
得到了皇帝亲自下达的命令，尤菲米娅不敢犹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门扉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
安娜又安静地在父亲的怀中靠了一会，在确认尤菲米娅已经彻底离开，她抬起头，望着父亲，仿佛是想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语气轻快地说：
“父亲！我今天在祖母那里，除了听圣经故事，我还看到伊琳娜伯母来了呢。她和祖母说了好多话……”
明明是轻飘飘的语气，可落在阿莱克修斯的心中，却似有千钧之重。
“伊琳娜？她不在家里照顾生病的丈夫，又来宫中做什么？”
耳畔传来伊琳妮不悦的抱怨，而阿莱克修斯抚摸着女儿的手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他脸上的笑容未变，可心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句看似随意的童言轻轻地拨动了。
而此时窗外的夕阳，正将最后一道余晖沉入海平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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