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一句不经意间的未尽之语，让这个生性谨慎的帝王陷入了沉思中。
耳畔仍是妻子逗弄女儿的声音：“……我可真佩服她，她好像是有总也用不完的精力，不是去陪伴你祖母说话解闷，就是关心着宫中的大小事务。”
她说着，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与丈夫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片刻，仿佛是在说：“你看，她总是这样。”
安娜自父亲的怀中仰头，看了看母亲。这些年的宫廷生活，也让这个初见时天真浪漫的贵族少女学会了隐忍。
她深知丈夫对母亲达拉西妮的敬重，因此绝不会对皇太后本人有任何微词。但针对同样作为儿媳的伊琳娜，一些无伤大雅的调侃，则成了他们夫妻之间的一种默契。
“嗯……你的伯母伊琳娜，她确实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你的祖母似乎很欣赏她那份来自格鲁吉亚的‘淳朴’与活力。”阿莱克修斯笑着接过了妻子的话茬。
他说着，望向女儿，语气轻松，状似不经意般地询问道：“说起来，她今日在你祖母哪儿待了这么久，除了关心你祖母的身体外，是不是还少不了夸耀她那几个像小马驹一样健壮的儿子?
你可听到你的堂兄们又有了什么新壮举或者趣事么？我的小耳朵。”
安娜闻言，在心中暗自得意。父亲果然上钩了，而且不必她言明，就轻易猜到了伯母入宫的目的。
说不定，无需她的提醒，他也早已对拥有三名健康男嗣的哥哥一家起了戒心。
想到这，她的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嘲讽。祖母努力维系的家族，实际上早就貌合神离了。
“伯母说三位表兄都开始习武了，还说康斯坦斯告诉她，将来要向父亲一样收复失地，开疆拓土呢！”
安娜一边说，一边皱起了眉头：“他怎么可能和父亲一样呢？父亲可是皇帝呢！”
童言无忌，如此单纯天真的口吻，然而听在阿莱克修斯的耳中，却尖锐无比。
兄长的儿子，不仅健康，更怀揣着效法皇帝的“雄心壮志”？
阿莱克修斯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几分，虽然依旧柔和，但眼底已写满了沉思。他没有立刻评价侄子们的志向，只是将女儿更紧地搂在了怀中。
“想成为英雄固然是件好事，但罗马的命运，自有其命定的轨迹。”离得很近，安娜听见父亲的口中，似自言自语一般，模糊不清地喃喃道。
接着，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忽然唤了一声妻子的名字，旋即又一种商量的口吻试探般的询问道：“我打算与你的母族联姻，为安娜和米哈伊尔七世之子，君士坦丁·杜卡斯订立婚约。”
显然，阿莱克修斯的提议太过于突然，让伊琳妮毫无防备。她有些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阿莱克修斯，安娜她还那么小！何况君士坦丁虽然是杜卡斯家族的人……可他的身份何其敏感，安娜嫁给他，将来会幸福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担忧的望着自己的女儿。
虽然，皇帝的提议对于她而言，实际上有百利而无一害，让科穆宁与杜卡斯在联姻，能够让伊琳妮在宫廷中的地位更加稳固，也是对她未来的保障。
可是，身为母亲，她似乎完全没有来得及思考自己的处境。她最在意的，始终是女儿的个人福祉，而非自己的切身利益。
伊琳妮的反应让安娜心中一暖，忍不住将手伸向了母亲，索要她的拥抱。
“正是因为如此，这桩婚约才最为适合。伊琳妮你要相信，我和你一样，为了安娜未来的幸福殚精竭力。而君士坦丁是我和你祖父共同认为的，最适合的人选。
你想想，他拥有前朝皇帝的尊贵血统，可以安抚和团结那些依旧怀念杜卡斯王朝的旧贵族们，稳固我们的统治。
而他本人，一个失去地位的皇子，对安娜，对我们家族都无法构成实质的威胁。这不仅巩固了安娜身为‘长公主’的尊荣地位，更是为她的‘紫室继承人’的身份加了一到护身符。”
阿莱克修斯理解妻子的担忧，是以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耐心地解释道。
伊琳妮的脸上出现了松动的神色，可片刻后，她还是目光坚定地说道：“我明白其中的厉害，可我还是想见见那个孩子，虽然同是杜卡斯家族的成员，可我从未见过他。
我有些担心，他究竟是怎样的模样和秉性，安娜会不会喜欢他。我真无法想象，我的女儿要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甚至无法为她带来快乐的人，与他共度余生。”
她望着自己的丈夫，眼中满是恳求，这是一个母亲最朴素的愿望。
阿莱克修斯看着妻子的眼睛，心中微软。他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政治动物，安娜也是他心爱的孩子，她的幸福同样是他权衡利弊时的重要因素。
“这不是什么难事。”他爽快地应允了下来，伸手抚平妻子微蹙的眉头：“我会安排一个合适的场合，让你，或许也让安娜见一见他。
我向你保证，若他品性不堪，举止无状，我绝不会将我们的掌上明珠交付与他。我想要订下这桩婚约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安娜，而不是牺牲她。”
得到了丈夫的承诺，伊琳妮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而就在这时，安娜略带好奇的声音询问道：“父亲，母亲，婚约是什么？君士坦丁是谁？我为什么要见他？”
听到女儿稚嫩的提问，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方才略显沉重的气氛被这个充满童真的问题驱散了些许。
“婚约，就像是父亲和你的母亲之间这样，在很早以前就有一个美好的约定，约定将来两人要一直生活在一起，成为最亲密的人。
现在，我们也想为我们的安娜找一个优秀的伙伴，订下一个这样美好的约定。“他放软了语气，斟酌着词句，用孩子能够听懂的语言，向她解释道。
”那君士坦丁，就是那个伙伴吗？”安娜歪着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一脸好奇地询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和我一起玩吗？会把他的玩具分为我吗？”
这时候，他们相对而坐，她可以很好地观察到父亲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表情。
她当然知道婚约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君士坦丁·杜卡斯是谁。她只是想要借由这些简单的问题来窥探他对于此事的真实意图和态度。
阿莱克修斯被女儿的问题逗乐，他笑望着她回答道：“他现在可能不会和你一块玩具了，他比你年长几岁，正是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勇敢而智慧的贵族的年纪。
至于他是个怎样的人……”说到这，他的话一顿，语气也变得有些迟疑了起来：“这正是我和你母亲想要去看看的，我们希望他是一个善良、正直、懂得尊重和保护他人的男孩。”
保护？或许更准确的说法是，希望他是一个易于掌控，不会带来麻烦的前朝皇子吧。
父亲的话虽然温柔，却始终围绕着善良，正直这些符合贵族教育目标的词汇。这意味着，他从未期待，君士坦丁真的成为帝国的共治者。
“哦……”安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垂下了眼帘。她能够想见，父亲究竟是如何看待这个婚约的。
既然已经与曾外祖父商量过，显然这并非方才因为自己一番话临时起的意，而是在心中早有打算。
可迟迟未曾提及，他在犹豫什么呢？想起正酣睡在摇篮中的妹妹，安娜的心中已然明了。
这桩婚约，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精心的政治设计，而绝非仅仅出于对女儿的爱护。父亲爱她，可这份爱在帝国的利益和继承危机面前，被迫戴上了权衡的枷锁。
她无比清楚的知道，自己如同一个珍贵的筹码，被父亲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了棋盘的关键位置上，用以制衡野心勃勃的伯父一家，也连接着杜卡斯家族的残余势力。
而父亲之所以选择在此刻落子，不仅仅是因为堂兄弟们日益增长的野心。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玛利亚的出生暂时断绝了他对男性继承人的期待，他不得不为帝国，也为他的长女谋求一个“安全”的未来。
父亲此时的谋划她已明晰，他预见了一个不得不令长女登基的未来，便为她安排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监护人，共治者，君士坦丁·杜卡斯。
在他的想象中，这是最万不得已的安排，却也能够减少自己登基时可能产生的阻力。
站在帝国的角度看，这无疑是一步好棋。也理解这份不得已，甚至能够很快地剖析出父亲和曾外祖父做出决策背后的每一点政治逻辑。
然而，理解并不意味着全盘接受。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失落，还是在安娜的心头升起。
她讨厌这种，成为别人迫不得已的选择的感觉。
我的价值，竟然需要依附于另一段关系来确认和巩固。这个认知让她心底那份属于叶卡捷琳娜的骄傲微微刺痛。
她伸出手，一手轻轻拉住父亲温暖宽厚的手掌，另一只手握住母亲微凉柔软的指尖，对他们露出了一个恬静而乖巧的笑容。
“父亲，母亲，我明白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
耳畔很快传来父母兴致勃勃地讨论，讨论着要在哪里接待深居简出的君士坦丁母子，看起来似乎对于这一次的会面充满了期待。
而会面的日子，订在了三日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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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父爱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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