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会结束的几日后，一场家庭午餐照例在皇后伊琳妮寝宫中，那个阳光充沛的露台上举行。
春日正午里的阳光，撒在人身上暖融融。眼前的餐桌上，是显然经过伊琳妮精心规划过的午餐，新鲜的水果，烤得火候正好的鹌鹑和羊排，葡萄酒……都是阿莱克修斯与安娜爱吃的东西。
可很快，她就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今天的阿莱克修斯格外的沉默，他手中的银叉正无意识地拨弄着盘中切好的烤鹌鹑。
“阿莱克修斯，我亲爱的，你怎么了？”伊琳妮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有什么是我能够为你分忧的吗？”
她有些紧张，朝中的政事她并不了解，可也知道帝国此时的局势不稳，她很担心，不知是国内又有哪个家族发起了叛乱，还是又有蛮族人前来进犯他们的国土。
安娜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母。也在猜测着，阿莱克修斯脸上的阴霾究竟因何所致。
这些时日，她每日的生活都已固定了下来。上午随着普塞洛斯学习，课程结束后前往皇太后的寝宫听她为自己讲解圣经中的故事，接着是与父母共进午餐。
然后，她会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在父亲处理政务的书房里，陪着他批阅那些他必须处理的文件，以及接待朝臣。
这让她此时比伊琳妮更加清晰地了解着朝中的动向，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段时间帝国的边境并没有太多能够让父亲烦心的事情。
那么，会是什么呢？她想，或许是与自己的婚事有关。
就在这时，阿莱克修斯放下了叉子，看着妻子说道：“下午，我要与母亲和兄长召开家族会议。”
虽然他已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可他的目光却有些游离，看起来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是为了政务吗？你看起来有些疲惫。”安娜从眼前的嫩羊排上抬起视线，担忧地望向了丈夫。
阿莱克修斯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为妻子解释：“是为了安娜和君士坦丁的婚约。”他一边说，一边飞快扫过了妻女。
伊琳妮看起来仍有些不明就里，又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她总是这样，对于这些政事一点灵敏度也没有，若是不将事情掰开揉碎了解释给她听，她是无法理解的。
这样也好，若是最后，事情的进展并不能够按照她的想法来进行，他也可以非常容易地糊弄过去。
而他的女儿，安娜，她仍专心致志地小口喝着蜂蜜水，好像还不明白这个婚约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着什么。
“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母亲和兄长在一些细节上仍存有一些……嗯传统的顾虑。你知道的，老人家总是想得多谢，伊萨克也一向谨慎。”
伊琳妮果然松了口气，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开。
“原来是为这事，我还以为是皇太后觉得君士坦丁是杜卡斯家族的人，不愿意呢。”她语气轻松，半开玩笑地说道。
……安娜沉默了下来，而阿莱克修斯的眼底则闪过了一丝心虚。伊琳妮的“抱怨”，歪打正着的切中了这桩婚事最大的阻力所在。
凭借对母亲的了解，安娜不用猜也知道，伊琳妮一开始恐怕认为，是因为皇太后看自己不顺眼，所以才不愿意自己的孙子辈里，又出现与杜卡斯家族联姻的人。
阿莱克修斯看着伊琳妮那如释重负，甚至带着些天真的庆幸表情，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某种细小又尖锐的针尖轻轻地刺了一下。
伊琳妮就这样轻易相信了他那实际上颇为牵强的理由，但他好像也无需吃惊，因为以往的无数次，她总是这样毫无保留地相信着他，哪怕那只是一些拙劣的谎言。
他勉强维持着脸上的温和，伸手为伊琳妮理了理鬓边那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碎发。或许是心中怀中愧疚和不忍，他的动作和表情格外的温柔，就仿佛是想弥补他言语上的欺瞒。
“是啊。”他顺着她接着说道：“母亲是过来人，她的想法总是比我们要更加仔细，顾虑也更多，总是需要多花些时间去沟通的。”
这样的含糊其辞，其本身就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坦然。安娜坐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父母之间的互动。
她发现父亲甚至不敢长时间的注视母亲那双完全信赖他的眼睛，总是在两人稍一接触后，便借故移开。
皇太后的立场，“恺撒”伊萨克的立场，早在之前的接触中，她就已经摸清楚了。而如今，最让她感到担忧的，是父亲所表露出来的摇摆不定。
身为一名曾经的执政者，安娜很轻易就能推测出父亲的忧虑所在。比起科穆宁，杜卡斯的传承更加古老，势力遍布朝野。
他在担心，最终科穆宁会被杜卡斯所吞噬，成为它的一部分。
这样的担心并非无的放矢，安娜自忖，若是自己此时是父亲，她也会为此犹豫。甚至，可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削弱杜卡斯家族的权力，将他们排挤出权力的中心。
可如今，她和父亲的立场并不一致，她必须确保自己在宫廷中的地位，至于翦除杜卡斯，那是她稳固统治以后的事情了。
对于此时，她的需求并不如父亲一样迫切。
“我绝不能让父亲倒向皇太后那一边，我一定要出现在会议上。”安娜如此想着，她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银杯，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带着些许不安和依恋的神情。
为了能够让自己的模样看起来更加真切一些，在桌子底下，她用力地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让她的眼眶一红，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父亲，您说好了的……下午要带我去看您为了准备的小马，您忘了吗？自从春游会后，您已经有好几天没有陪安娜玩耍了。”
阿莱克修斯还没松口，伊琳妮已经转身心疼的抱住了女儿，轻声细语地哄道：“宝贝，父亲下午有正事要忙，小马可以明天再看，今天你就陪着我还有玛丽亚，我们去花园里晒太阳好不好？”
“不！我不要！我就要和父亲呆在一块儿！父亲不是说，一会要见的是皇祖母与伊萨克伯伯吗？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为什么父亲不能将我也带在身边呢？！”
安娜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母亲的提议，只是扁着嘴，一脸可怜地望着阿莱克修斯，就仿佛真的是一个渴望与父亲亲近的小女孩。
阿莱克修斯在看到女儿红了眼眶时，心变已经软了。在犹豫了片刻后，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起身将安娜抱了起来。
“好吧，好吧……我的小星星，别哭了。看到你流泪，我的心都要碎了。下午你可以跟着我一起去见你的皇祖母。不过你要答应我，要乖乖的，不能吵闹，知道吗？”
听着父亲一脸无奈地妥了协，安娜立刻破涕为笑，用力地点了点头，将小脸埋在了父亲的颈窝，以此来掩饰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重生成一个孩子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虽然偶尔要扮可爱来博取同情，可是也只有孩子才有资格用这样胡搅蛮缠的简单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取得想要的结果。
*
不同于皇后寝宫的温柔舒适，这间即将召开家庭会议的议事厅被修饰的金碧辉煌，厚重的绒毯和舒适的座榻环绕于中央的矮几周围。
即便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玻璃窗照进屋中，也驱不散空气中隐隐的凝重。
阿莱克修斯步入大厅时，皇太后达拉西妮与伊萨克已然在座，而当他们看到皇帝手中怀抱的小公主时，脸上都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母亲，兄长。”阿莱克修斯将安娜轻轻地放在了地上，示意她乖乖地坐在自己的身边。
伊萨克这时已经起了身，走向了自己的弟弟，热情而情切地拥抱了他。
“阿莱克修斯！”他的声音醇厚，面容温和，嘴角习惯性地带着一丝笑意。在与弟弟打过了招呼后，他便将目光移向了安娜，看起来颇为惊喜。
“哦？我们的小公主也来了？真是难得的家庭聚会，要是皇后与伊琳娜也能在场就好了！”
他一边语气遗憾地感慨着，一边弯下腰，平视着自己的小侄女，眼神里充满长辈的慈爱：“是不是又缠着父亲了？真是个离不开父亲的小粘人精。
阿莱克修斯，我可真羡慕你，有一个如此乖巧可爱的女儿。不像我家的小子们，自从学会了走路，就不愿再让我抱一下了。”
阿莱克修斯闻言，脸上的笑容开始显得有些不太自然了起来，没有儿子这始终是令他介怀的一件大事。
而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安娜确实如同兄长所言的那般乖巧懂事，对于大人的逗弄丝毫也不为所动，乖巧地向祖母和伯父行过礼后，就安静地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
达拉西妮见众人坐定，这才缓缓开了口：“阿莱克修斯，这次的家庭会议商讨的关乎我们家族的未来。安娜尚且年幼，如此沉重的话题，恐怕不适合她聆听。”
她并没有直接指责，但话语间的不赞同已是显而易见。她始终认为，女孩，尤其是如安娜这个年纪的女孩，不应该过早地接触权力的核心。
阿莱克修斯看出了母亲的不赞同，他的心中也不免摇摆了起来，但忽然，他感到袖子一紧，低头望去原来是女儿正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袖子，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
动摇的心再次坚定了起来，他迎上了母亲的目光坚持到：“母亲，安娜很懂事，不会打扰我们的。而且，这毕竟是她的婚事让她听一听也无妨。”
达拉西妮不悦的抿了抿唇角，但终究没有再坚持。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一旦他流露出这种带着歉意的固执，通常意味着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不会再为旁人改变。
索性，她将目光从安娜身上移开，不再关注这个“意外”，直接切入了正题。
“好吧，那么开始吧，关于安娜与君士坦丁·杜卡斯的婚约，我认为需要重新考虑。”
亭内的空气，随着她的这句话，彻底沉静了下来。安娜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眸中闪烁的兴奋。
她知道，真正的交锋，此刻才刚刚拉开了帷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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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面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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