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尤法拉达斯彻底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伊琳妮仍沉默着坐在软榻上,那册书不知何时,已经合上,可她恍然未觉,显然仍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凭借这几年来的相处,安娜瞧了出来,母亲正在用沉默掩饰自己的六神无主。
她会怎么做呢?安娜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母亲,想要看看她忽然间闻知此事,会做出怎样的决断来。
她会不会又第一时间便去向约翰寻求帮助呢?
固然,以杜卡斯家族的能量与曾外祖父的智慧,或许能够更快的筹措的部分资金并出谋划策,缓解父亲的燃眉之急。
可是,站在安娜的立场来看,这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父亲既然只悄悄宣召了四名心腹入宫商议,这本身就以代表了他的态度。父亲希望暂时将消息控制在核心的小圈子里,不愿让事态过早的扩大。
这一次尤法拉达斯的委婉提醒,或许还经过了父亲的授意。可若是母亲在此刻通知了曾外祖父,便无异于背叛了父亲的意愿。
纵然不会被父亲解读为杜卡斯家族对皇权的某种“干涉”或“窥探”,只怕从今往后,母亲也会彻底失去参与到政治中的资格。
哪怕是抛却了身为女儿的这一层身份,仅以一名曾经的统治者的角度来看,父亲的做法也无可指摘。
一位君主在面对突如其来的风暴时,最先要做的绝非是惊慌失措地敲响警钟,让整个王国都陷入到混乱和猜疑中。
而是在尽可能的在震心降低这些消息带来的不利影响后,等地震一层一层的传导出去后,当普通大众知悉时,震感便已经轻微的让迟钝麻木之人难以察觉了。
因为统治者们的心中无比清楚,恐慌,是比任何外敌都更具破坏力的“瘟疫”。
一旦“财政枯竭”、“蛮族破境”的消息在君士坦丁堡的大街小巷流传,会引发什么呢?
市场的崩溃,市民们因为恐慌而外逃,或许还有元老院里无休止的争吵和互相指责。
这些外力的干扰,尤其是来自庞大臃肿的官僚体系和各怀心思的大家族的掣肘,都会大大拖慢决策的效率,最后反而延误了战机。
她们要替父亲守住这个秘密才行。
可想起母亲对于曾外祖父的依赖,安娜觉得自己得先想好说服她的说辞。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伊琳妮再次开口打破沉默,却并非对着自己忠心的侍女邹伊,而是对着自己的女儿。
“安娜,你的猜测是对的,你的父亲遇到的困难,我们必须帮助他。”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无比坚定地说道:
“这件事,目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安娜,还有君士坦丁,从现在开始,对于这件事,我们必须保持缄默。我们不能让你父亲在应对外敌时,还要分心应付宫廷内的闲言碎语。”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温室里需要精心呵护的花朵,沉浸在爱情和亲情里,对政治的幽暗之处缺乏敏锐的洞察。
可今天,不必自己的提醒,母亲竟然自己想到了这一层,她没有选择下意识地去依赖自己强大的母族!
安娜望着母亲,认真地点了点头,她的脸上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欣慰笑容。
*
“母亲,那赛车比赛,我们是否可以继续推进了呢?”
安娜没有忘记此刻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在母亲彻底平缓了思绪后,她再次提起了那场筹划中的赛车比赛。
伊琳妮仍有些迟疑,这样的赛车比赛,在帝国此前的数百年时光里,甚至往前追溯,那些帝国最繁盛的历史上,都不曾有过这样的赛车比赛。
这样真的能行得通吗?
“这件事……我想,或许我们还是等见到了你的父亲,我们再好好问问他的意见好不好?说不定,这时候他已经和拉斯卡利斯大人商讨出对策了呢?”
安娜对于这件事并不抱有任何乐观的看法,可她也不打算乖乖听从母亲的意见,只将这件事当做是一个随口提起的提议,然后等待着父亲的决断。
她要在等待父亲的这段时间里,让这个计划成行,变成一个具有落地可能的提案。
想到这,她已有些坐不住,在陪着眉宇间难掩寂寞的母亲共进了晚餐后,便与君士坦丁一起离开了皇后的寝宫。
“现在怎么办?”凉凉的夜色里,君士坦丁凑到安娜的耳边,小声的询问道。
安娜知道,他这是为了避开尤菲米娅的探听,此时帝国边境所发生的事情,恐怕皇祖母还蒙在鼓里呢。
“我打算在见到父亲前,先想出一个大致的方案,这样才最有可能最终说服他……”安娜也凑过了头,小声回答。
接着,安娜忽然微微仰起头,用一种尤菲米娅也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君士坦丁,今天普塞洛斯老师上课上讲解的内容我还有些不甚理解的地方,一会你能帮我解惑吗?”
君士坦丁意会,他朝着安娜默契地相视一笑,大声答道:“当然,我非常乐意。”
*
书房的门被轻轻合上,将尤菲米娅担忧的目光隔绝在外,只有孩子们轻快的笑声从门缝里隐隐约约地透了出来。
而书房里,除了满墙沉默的书籍与跳跃的烛火外,便只剩下了安娜与君士坦丁。
没有了大人在场,乖巧和拘谨也随之消散殆尽,君士坦丁终于有机会,露出了自己活泼开朗的那一面。
“安娜公主,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他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坐在椅子上,正专注地在一张干净的羊皮纸上涂涂画画,不由好奇地凑上近前。
“君士坦丁,你知道大竞技场最多可以容纳多少名观众吗?”
安娜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歪着脑袋询问道。这个问题在普塞洛斯的回答里并没有提及,可一时想要查阅却有似乎无从查其。
此时她的书房里所藏的,都是父母为她精心挑选的启蒙书籍,以及一些日后希望她阅读的文学和神学典籍。
她的询问本不抱有什么什么希望,只希望君士坦丁能够给自己一个模糊大概数值,毕竟身为男孩,即便自己不喜,应该也难免会从旁人的谈天中,得知一些基本的信息。
果然,君士坦丁略一一想,便给出了一个确切的数字:“我知道,大竞技场最多能够容纳十万人同时参赛。”
这个数字令安娜不免也有些咋舌,但她还是决定采取一个更加保守一些的数字来计算接下来可能得到的门票收入。
“我是这样想的,我们不能简单的收费,那会激起民怨。必须让付出金钱的人,感到到荣耀和参与感,而非觉得是一种变相的征税。”
安娜一边说,一边用羽毛沾了沾墨水,在纸上重新开了写了起来:“最普通的坐席,我们可以象征性的收取十枚弗里斯(铜币),甚至,我们可以允许他们用同等价值的粮草来代替。
然后是视野较好的区域,价格要适中,针对普通官员和贵族。最后,是靠近赛道、拥有最佳视野的包厢和特等坐席。
我想,这些位置的目标就是那些最富有的元老、将军和贵族们。”说罢,安娜抬起了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了君士坦丁。
“我们要让他们觉得,坐在这里,不仅是观看比赛,更是彰显身份、表达中心的最好方式。为帝国慷慨解囊,本身就应该是一种荣耀。”
隐约间,君士坦丁甚至听到安娜在一旁小声地嘟囔道:“可惜时间太紧张,不然这些包厢的使用权就应该以拍卖的方式来取得,这样还能再增加一大笔的收入呢。”
男孩听得入了神,他从未想过,简单的座位安排,还能有这样多门道。
“安娜,你……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东西?”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是他的语气里没有怀疑,只是带着惊奇和赞叹。
似乎……安娜还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些许的崇拜。
她有些失笑,也觉得庆幸,以一个真正七岁孩子的人生阅历,是难以察觉她的这些计划中,那些不符合常理的怪异之处的。
但这个认知也让她暗自松了口气,这说明,至少在君士坦丁的面前,她不必太过小心和精细地去维持一个幼稚孩童的假象。
但现在,她还是需要寻找一个理由来搪塞男孩的好奇。
“这些都是我刚刚在路上想的,大概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去观看过赛车比赛,对它完全没有概念,所以也不觉得参与这样的一件盛事而不必花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她说的理所当然,就好像是在告诉君士坦丁,他之所以想不到,只是因为他被已有的规则限制住了想象力,而非他的能力不足。
君士坦丁闻言,信服地点了点头,他看着自己的小未婚妻,觉得她真是厉害。
“君士坦丁,你知道大竞技场有多少站席,多少坐席,多少包厢吗?要是能有个大致数字,我们就可以计算出一场比赛我们大约可以获得多少的收入了。
虽然不用算也知道这必然是一大笔收入,但是若是我们可以给父亲报出一个有说服力的数字,想必他是无法拒绝我们的请求的。”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个靠得很近的小小身影。一种基于共同秘密和彼此欣赏的、朦胧而美好的情愫,正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悄然生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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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星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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