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十分感谢您，主教先生。”米涅把蘸水笔尖放在木屑盘里吸掉多余的墨水，收起记录得满满当当的纸张，“我今天受益匪浅，辛苦您演讲后还要与我讲这么多话，我已经打扰您很久了。”
说罢他站起身鞠了一躬。
当主教说出“无可奉告”时，米涅额上都快渗出汗了，心想自己是不是使这位大人物不愉快了。然而主教依旧和蔼可亲的模样又让他放松下来。见主教和颜悦色耐心讲述历史故事，米涅暗自拍扶胸口，看来是自己多想了，这位以仁慈著称的主教确实名副其实。
既然主教拒绝的态度很明显，于是他放弃从主教这儿挖掘革命历史的可能，转而选择主教擅长也感兴趣的领域，聊起宗教历史。
“维也纳之战？那确实是离我们最近的一场守卫天主的战争了。当年我曾去维也纳游玩，农民甚至还能从郊外的土地上挖出当年奥斯曼人留下的箭簇，一百年过去还没有锈化……”
“当时波兰国王扬三世·索别斯基响应罗马号召，亲自领着三万大军支援已经被奥斯曼军队围困两个月的维也纳……”
多么博闻强识的人啊！米涅一边记录着一边想。他看着笔尖下的连绵墨痕，默默感叹。
主教跟他讲述的关于维也纳之战的历史中有些部分是他从未听闻的，里面有些匪夷所思的情节在他看来简直像传说一样。他很好奇它们的来源。
“大概我在罗马的宗座图书馆里消磨了比较多的时光吧。”主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历史像一面落满灰尘的镜子，希望您是那个还它真实的人。”
“假如未来某日您的历史著作出版了，可不要忘记寄给我一份。”主教站起身，同年轻人握手。
“谢您吉言，我一定不会忘记。”米涅很感动。这种梦想被尊重的感觉，让他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不、不用麻烦您！我自己出去就行……”
米涅见主教似乎要亲自送别他，急忙摆手。
朱诺安在走廊独自徘徊了一会儿，听见书房的门锁发出咔嗒声，就知道里面的谈话已经结束了。可是她还没有想好说词，怎么向那个年轻人问来德鲁热家族的资料看呢？
还不及她多想，主教的身影便出现在大开的书房门口，紧接着，那个穿黄大衣的年轻人几乎是闪现到了走廊里。
年轻人背对着走廊，不住地跟主教说着道别和感谢的话。
“安杰丽卡。”主教早就看到了站在走廊的朱诺安，朝她招手。朱诺安快步走过去。
“安杰丽卡，你带着米涅先生出去吧。”主教笑眯眯地向她介绍那位年轻人。“这位米涅先生精通历史，我记得你也对历史感兴趣，也许你们可以交流一下。”
嗯？主教这是……？还来不及朱诺安多想，那年轻人的目光便望了过来。
“您好，米涅先生。”朱诺安点头致意。
“您好，安杰丽卡修女……？”米涅看着年轻修女的脸有点诧异，但未到惊奇的程度。这种平整的未发育完全的面相在欧洲人里也是常有的，像他的堂妹，医生说这是得了一种疾病……唉，看这位修女眉眼带着忧愁，想必经历也跟堂妹相似，从小堂妹吃尽了歧视的苦，只因为长得跟周围其他人格格不入，但他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外表如何跟人的心灵从来没有必要联系。再说这黑发黑眼，倒像是伊比利亚人的特征……米涅很快自己在心里解释了一番。
朱诺安感觉这位米涅先生看自己的目光里带了一层怜悯和同情，她知道自己最近暴瘦，目光像死鱼，走路像行尸，但没想到状态已经差到人见人怜了。
“走吧，米涅先生。我带您出去。”这段路很短，朱诺安还在想要怎样开口搭话。
她见这位米涅先生喜欢下巴用力把嘴巴抿起来，衣服扣子整整齐齐系到顶，手肘紧紧夹着文件包，不由得想到学校里一些教授赶去上课的模样。但是他的眼睛圆且微微下垂，大双眼皮更让这双眼睛看人时多了一点悲天悯人的情绪，少了不近人情的正派和严肃，朱诺安对这双眼睛很有好感。
“米涅先生，您是专修历史的学生吗？”朱诺安错过了书房谈话的开头。
“不，我是专修法律的学生。”米涅有问必答。
“……”啊这，朱诺安瞟了一眼年轻人额头上已显稀疏的发际线，是同行了。“主教先生说您精通历史，我还以为您是文学生……”
“修习历史是我一直以来的爱好。”米涅叹息，如果可以自己选专业多好。
“……”朱诺安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法学生还搞副业，是这时候的作业不够多吗？
“这也是您的爱好吗？”米涅想到主教的话，话里话外必是想让他跟这位修女交流一些关于历史的信息。
“嗯？是的。”朱诺安赶紧点头称是，“特别是关于路易十四的事。”
“我之前见过一批太阳王的银器，但是上面的花纹不像是法国本土的，像是东方的……嗯准确来说是中国的……”她一边脑中组织语言一边说，“那时候，法国跟中国有过交流历史吗？我的意思是中国是那样遥远的国家，像传说里的国家……您知道中国吗？”
朱诺安想到狱中哥迪维娅吃惊的眼神、沙威一脸“你在耍我”的不可置信以及冉阿让一片茫然的神情，多问了一句。
米涅觉得有点好笑，看来这位修女不过是个历史初习者，但凡深究历史的人都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自然是知道中国的。法国和中国交流的时间从很早就开始了。”米涅耐心地跟她解释，像小学老师教育初识字的儿童，“早在16世纪，尼古拉·特里戈就被教皇派遣去中国传教，您作为教内人员不知道吗？”
刚说出口，米涅忽然意识到面前和他谈话的人是个女人，可能连字都不识几个，更别说去翻看古籍了。即便是修女，文盲的比例也很大。而且修女的工作就是静修和义务劳作，比普通教士都低阶，怎么有资格接触教内史料呢？于是他脸上添上一种愧色：“对不起……”
“啊？您道歉做什么？”朱诺安不懂米涅为什么说的好好的突然道歉，她在想那位尼古拉·特里戈又是哪位在中国历史上留名的外国人原名。现在她知道大名鼎鼎的利玛窦原名是马泰奥·里奇，修改农历的汤若望是亚当·沙尔……16世纪，那就是明朝……在明朝时期跑去中国还留下名字的外国人都数不满十个手指。
“您继续跟我说说吧，特别是路易十四时期的事。”路实在短，马上就走到了宅子的大门口。朱诺安在门卫处站定。
“路易十四曾经组织过一次大规模的教士团远去中国。”米涅只把朱诺安当作一个爱听故事的修女，于是他委婉地说：“如果您想知道他们在海上的冒险经历，很遗憾史料没有详细记载这部分，您可以去找一些小说……看看或者让人读给您听？”
“路易十四是个中国爱好者？”朱诺安不记得历史课本有记载过这次交流，虽然不是所有历史事件都能被录进课本里，但如果是大规模的外交活动一定会大书特书吧？
“您似乎对中国很感兴趣？”路易十四是不是爱好者米涅不知道，但眼前这个修女肯定是了，看她的注意力全在“中国”上。
朱诺安点头，必须的啊！她的老家诶！
“没错。大概因为我是个中国人？”她眨眨眼。
“！”这下米涅实实在在吃了一惊。
他在震惊下再次观察面前修女的脸，确实跟那种天生缺陷不一样，中国人长这个样吗？或许中国人跟欧洲人一样，米涅记得葡萄牙人记载中国人也是白种人，那么她是孩子还是成人？……“我冒昧问您的年龄？”
“我今年21了，只不过还没过生日。”朱诺安对年龄一向不忌讳。
“……那就是20。”米涅被这种说法绕晕了一下，“您比我还大一岁。”
朱诺安有点奇怪，一般本地土著在见她脸的第一刻就会表现出惊奇，而这个男人在刚刚见她时波澜不惊，似乎见惯了她这张亚洲人面相，反而得知她是中国人后才惊讶顿显。他把她想成其他国人了？
“您之前似乎不惊讶我的脸。”朱诺安语气淡淡。
“那是因为……”米涅决定还是不说出来，“没事，我只是惊讶您说您是中国人这件事。”
“您乘船来的法国么？路途一定很遥远吧。”米涅的话似乎变多了。
对别人好奇自己来历这件事，朱诺安已经学会了糊弄**。她随便点两下头，“嗯嗯，可远了。”
“好了，您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想知道路易十四的事了。”朱诺安防止他在这问题上深究下去，主动把话题拉回来。她在这儿站久了，腿麻头晕，决定直接一点，“您是否知道有个德鲁热家族在路易十四时期非常活跃？”
“是的，不过这个家族很低调也很隐蔽，我偶然发现他们的身影几乎出现在路易十四的各项决策后。”米涅沉思，能这样影响王室，不，影响法国的家族在各类流传的记载里几乎没有正脸，真的很奇怪。
法国贵族的尿性，法国人自己清楚，不当个花孔雀是不甘心的。
但是中国人最晓得扮猪吃老虎的套路和闷声发大财的道理。
“……也许他们不是法国贵族呢？”朱诺安开口道。
米涅不太懂她在说什么，不是法国贵族怎么能进入凡尔赛宫？甚至贴近国王？
“他们的身份当然是法国的贵族。我的意思是，他们原本来自中国呢？”
朱诺安的语气平淡到有点冷冽。
“不可能！”米涅立马否定，这是什么笑话吗？“绝对不可能！”
尼古拉·特里戈的中国名字是金尼阁，留下了现存最早的老外穿明制汉服画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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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国际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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