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诺安伸着懒腰拉开窗帘时，她惊呆了。外面天色昏沉，地面和建筑却是一片纯净的绵白色，水凝结成的飞絮在空中斜斜地随风落下。她打开窗户，发现外面窗台都堆积了厚厚的雪。
啊啊啊！下雪了！她伸手去抓雪，甚至不觉得寒风刺骨。
“米里哀先生！巴狄斯丁姑娘！下雪了！”朱诺安冲下楼。她见到老人们都穿上了厚棉袍。
“是的，安杰丽卡，一场大雪。”主教想起她说自己没见过几次雪，他能理解她的激动。“坐下吃饭吧，吃完我有话跟你说。”
朱诺安歪歪头，主教对她改称呼了？也不用敬语了？
主教昨夜在风雪声里想了很久。那个老人也是死在这样的风雪夜里，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咽了气。
那是罗马冬日罕见的雪天。她离她的心愿只有一步之遥，也许她根本没有计划让外人将它实行，但米里哀答应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觐见教皇，拿回信件，付之一炬。
天色昏暗，经堂对着院子的玻璃窗的呢布帘子都拉开了，但光线依然不够，只能点上许多蜡烛。
朱诺安跟着主教到了经堂。主教搬了两张椅子面对着外面的雪景。
“安杰丽卡，坐吧。”主教先坐了下来。
这是要跟她一起赏雪？主教好雅兴。但是她更想出去打雪仗堆雪人，老人家的身体……她还是去找杜布瓦和瑞尔威吧。
朱诺安坐了下来，“您要跟我说什么？”
主教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风雪声。朱诺安在这种氛围里也沉浸下来。
主教开口了，声音缓慢柔和，“你还记得我要求你写的一个中国人名吗？”
朱诺安当然忘不掉，“朱和仪。”
事实上她挺好奇，这是什么人？繁体字的姓名，到底是这个时代的土著，还是跟她一样的倒霉穿越户？同样的姓，难道每个姓“朱”的人人生中必有穿越一劫吗？
“你脖子上的念珠原本属于她。”主教看着朱诺安胸前的红色念珠。
朱诺安把它取下放在手心仔细看。“她也是个修女吗？”
“是的。”
朱诺安心想那她也太富贵了，用的念珠都是珊瑚，而且是全然赤红没有一个虫眼的珍品。而自己身无分文，若是同为穿越户，命运天差地别。
“在我人生的大半时间里，我并不是教士，更不是主教。我人到中年才入了教。”米里哀缓缓道来，“是她做介绍人推荐我成为教士。”
在失去妻子玛丽后，查理·米里哀出家了。
“其实我那时对教内的修会一无所知，她举荐我进了耶稣会。”
朱诺安安静地听着。
“安杰丽卡，你知道耶稣会。”主教记得她知道他是耶稣会会士时，那惊讶的神情和想要入会的意愿。“在你的家乡，耶稣会还有活动么？”
自礼仪之争后，中国皇帝下令严禁传教士入境，甚至驱逐天主教徒，米里哀不知道现在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教情况。
朱诺安根本不知道现在的国内情形，她没有向别人透露过关于穿越的半个字，米里哀把她当做清朝人了。
“我想还在继续吧……耶稣会在中国挺有名的……”至少在历史课本上。
“你们有同样的姓。”主教看着她。
朱诺安心里打鼓，就是因为这个他当初才那么爽快收留她么？
“你的家族在中国还好吗？”
朱诺安本来张口就要说很好，但是电光火石之间，她想到了什么，“清朝”、“朱”、“家族好不好”……
朱诺安身体有些颤抖，她知道了。她艰难地张嘴，却没有说话。
主教见她如此心下了然，“对不起，我其实读到过教內远东报告，关于你的家族……我很抱歉。”
朱诺安没有说话，细雪打在窗户上一片沙沙声。
主教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她应该是你的家族长辈。”
她的脑简直要沸腾了。关于朱明王朝的皇室成员流落海外的传说，最出名的就是建文帝朱允炆没有**而是逃到南洋了，所以才有了郑和下西洋……
朱诺安猜测朱和仪是朱允炆的后代，从南洋到欧洲，也不是不可能，大航海都几百年了。
“她在临终前把遗物留给我了，事实上，她没有任何亲人了，所以只能由我替她收敛。”主教起身去书桌上拿了一个木盒过来。
“你是她的族内后代，应该由你继承，即便是在中国的分支。”主教把盒子递给她。朱诺安努力维持表面镇静，接过盒子，捧在手里。
“你打开吧，不用拘谨。”
朱诺安打开盒子，她拿出里面的东西。一枚镶嵌着红玛瑙的金戒指。她仔细看，玛瑙上雕刻着复杂的纹章。
“这是你的家族戒指。”
听闻此言，朱诺安手都有点抖。什么叫“她的”家族戒指，说得她像个贵族一样，她有点被吓到了。
她就是个平头老百姓，来自普通的中产家庭，忽然有一天穿越了，然后在这个世界被人告知她是贵族？
朱诺安觉得自己终于走上正确穿越剧情了，是爽文！不是苦情文！
“你知道这个怎么用么？”主教见她盯着戒指发呆。
朱诺安呆呆地摇头。
“你过来吧，我示范给你。”主教带她走到书桌前，他截下一段火漆蜡，放在火上烤，等蜡融化后倒在纸上，他将戒面按了上去。
“这是你的家族纹章。”
朱诺安看到了一个清晰的蜡封图案。一条喷火的长龙，不是西方带翅膀的龙，是中国龙。但是整体纹章却是西方的风格……
“Versailles·Angelica·de·Rouge”，朱诺安把那圈字念出来了。等等，凡尔赛？！
“她的名字也是Angelica，你们真是有天主定下的缘分。”
“所以她的名字是……”朱诺安有点混乱，很明显朱和仪有两个名字。
“准确来说，她的真名就是Angelica·de·Rouge，但是她说她的名字其实是朱和仪。”主教想那时她都要死了，人在死前总会吐露真实。
“我想其中缘故都在纸上吧……”主教对她的人生经历并不了解，他们之间隔着辈分。朱和仪接生了他，他又将她埋葬，新生和死亡的缘分比什么都沉重。
“她是贵族。”朱诺安看到名字中间的“de”就明白了，“还是凡尔赛的贵族。”
“是的，她的家族——你的家族从路易十四时就在王宫服侍。听说，Rouge是太阳王赐姓。”
朱诺安明白了，“Rouge”——红色——“朱”。
德鲁热家族，红色家族。
但是，家族？说明不止一个人，朱诺安皱眉。其他亲属呢？根本轮不到她这个主教捡来的人继承啊。外国人可能不知道，但中国人明白“朱”是大姓，同姓之人可能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她可还有后代在？任何亲人都没有了？”朱诺安拿着那枚戒指。
主教长叹一口气。
那是革命浪潮消退后，主教从意大利返回法国，带着朱和仪的遗物想要归还给德鲁热家族时才得知。
德鲁热家族，全员斩首，一个不留。
她的家族只是在革命里众多被灭族的家族之一，作为皇族拥趸，法王近臣，怎么可能不被毁灭？
米里哀只是普通贵族，在革命中的遭遇都难以言述。被殴打，被驱逐，流落街头，像农民和乞丐一样，去做工，去乞讨，他的妻子染病……
“她没有任何亲人了。现在你是。”
主教要给朱诺安的礼物就是这个。
一个贵族身份。
路易十八归位后在给革命中被迫害的贵族平反。德鲁热对波旁王室死心塌地，而且服侍过三代法王。路易十八一定会想起她。
而且让她的族内后代替她完成心愿，明显比他这个外人合适得多。
米里哀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白雪。“你知道你的家族曾经在中国集体皈依了天主教么？”
嗯？朱诺安可不知道朱允炆还有这档子事。
等等！如果朱和仪不是朱允炆那脉呢？明朝、清朝、朱、家族……如果是朱三太子呢？可是朱由检吊煤山上也没皈依天主教啊……那只有一个了！
南明永历朱由榔！
可能出于自己的“朱”姓，朱诺安一直对明朝历史感兴趣，但是南明？太憋屈太惨烈了，那段历史她根本读不下去。
“啊……我知道……”朱诺安根本不确定，历史上朱由榔干过这事？
“你的家族写信求援教皇，请求天主国家出征……但是只有葡萄牙国王回应了。”
这段历史被教会记录了下来，米里哀成为教士后在罗马待了许多年，在罗马的耶稣会文馆里查阅到资料。
“你的家族恨教会背信弃义。这件事，确实是教会的错。”
“中国皇帝从此变成爱新觉罗。”主教转头看朱诺安想，如果天主军东征，她现在也许是中国公主呢。
“那封求援信在罗马教廷，被教廷封存。她死前的心愿是，拿回求援信，烧了它。”米里哀当时不理解为什么是这个愿望，直到他了解那段历史后。被抛弃的愤恨之情，他明白。
朱诺安已经完全呆了，她根本不知道这段历史。南明皇帝向罗马教皇求援？只为了复国就请求十字军再次东征？
“安杰丽卡，这是你的家族的愿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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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红色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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