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在昏迷中做了一个清醒梦。
梦是碎片式的，幼年的经历、家乡的毁灭、流浪的生活，它们一帧又一帧从他掌心流过。良夜注视着这场纷乱的幻灯片，就像他曾到访的星球上飘扬的大雪。
雪停了。
他看到自己躺在银枝怀中，隔着冰冷的甲胄，他感受不到对方胸膛的震动。但银枝低下头，似乎是要查看他的状况。
梦境中的良夜对上银枝的眼睛，气息一霎交错，银枝的呼吸拂过良夜的脸庞。
……
银枝正坐在床头看顾。小玫瑰才受过惊吓，他没有告知她良夜的身体状况。这个年轻的揽镜人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球却在紧闭的眼皮下不安地转动。他料想对方此刻是在做噩梦。
我刚刚说的话里有什么刺激到他的地方？
思索了一段时间，最后银枝将此事归结为——想必是同信者相见，才令他如此激动。多么虔诚的、纯粹的人啊！银枝想，愿女神庇佑他。
良夜突兀地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倏然惊醒过来，无神的墨绿色眼瞳微微收缩，像两颗用啤酒瓶打磨成的玻璃珠子。银枝关切地看向他，正对上那双漂亮的……又死气沉沉的黯淡眼睛。
似乎还是没有适应眼前长久的黑暗，良夜略显无措地眨了眨眼。他下意识伸手出去摸索，却不偏不倚地抓到了银枝的手甲，僵了一瞬，又飞快松开指尖。
银枝以为他是因失去视力没有安全感，反手又握住他的手，恳切地安慰他：“不必担忧，良夜，医疗系统已经替你扫描过身体，只是暂时性的失明，但必须进行手术。我们正在跃迁前往最近有相应医疗资格的星球，女神祝福你得康复！”
“嗯…是的…考虑的很周到…感谢你。”
金属制成的手甲没有世俗意义上能够令人愉悦的温暖和柔软，良夜却从中得到心安。他的灵魂还归宁静，一瞬时、以为自己身处某星球《神谶》中流着奶与蜜的迦南；女神的玫瑰园得以再现神迹，展现给他无穷美丽中的一隅。
他的舌尖噙着芬芳馥郁的字节，喃喃着：“感谢你，银枝。”
良夜在心中祈祷，此刻他真的愿意相信「纯美」的女神并未消亡，而仍注视着这个宇宙、注视着为祂奉上终身的信徒。祂嘉奖他的善行，让他得以与他的纯美再度相遇。他转向银枝发声的方向，如此执着地凝望，好像那个艳丽的红色身影当真倒影在他的视网膜上。
所有困苦、悲哀、无力、绝望都离他远去，他的心生出双翼，如同逃出樊笼的飞鸟，连他的声音也染上一丝雀跃：“赞美伊德莉拉！女神保佑，我必然会早日恢复视觉！”
如果他没有失明，此刻他的目光一定比那场烧尽地底的大火更加灼人。
连银枝也为这份珍贵的虔诚信仰感动，他慨叹：“多么奋勇不息的精神！良夜，你就像彻夜不息的星辰，你是这样美丽！我以纯美骑士团的名义在此承诺，我定会守护你的安危，直到你全然康复。”
“你昏迷了很久，要吃点什么吗？”他接着问，“我去为你拿些面包和热水来。十分抱歉，希世难得号上只有这些。阿利托-Ⅸ是我原定的补给星球，然而它刚刚遭逢大难，并没有多余的资源可以提供。等到下一颗星球上，我会采购其它食物。”
“我不挑剔饮食，也没有忌口。”良夜道，“……有劳你。”
“我很快回来。”
银枝安抚似地松开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良夜这才发现刚刚他们一直都握着手。一阵脚步声响起，门滑开又合上，良夜坐起来，双眼空洞，神游天外。
……他刚刚是不是让银枝去帮他拿食物了？
这对吗？
……
“跃迁结束。已到达目的地：「卡利亚纳」。”
希世难得的舰载AI播报完毕后又再次沉寂，银枝留在列车主控室里，开始与星球地面塔台沟通入星停靠事宜。良夜正在希世难得号的大厅和小玫瑰一起擦拭观景玻璃——主要是擦拭玫瑰兴奋地扒在舷窗上看新星球时留下的小手印。
“往右……再往下一点……过了过了！再往上！”
良夜依然看不见，但他擦玻璃的手法很熟练，玫瑰擦了一半就擦不动了，只好负责指挥良夜。
飞船开始进入指定停泊区，接下来的路可以交给智能驾驶。银枝从主控室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手舞足蹈的小玫瑰，和按“图”索骥的良夜。
放着一位伤患和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干活，可不是纯美骑士的作风。他笑着走过去，按住良夜手中的绢布：“你们辛苦了，交给我吧。”
良夜也没有多加纠结，干脆利落地放开手，被小玫瑰拉着坐到沙发上去了。
从阿利托-Ⅸ跃迁到卡利亚纳，路上又过了两天。小玫瑰知道他醒了过来探望他时，可是抱着他狠狠哭了一场，含混不清的词句大致分为“我没有家人了”、“你以后都看不见了吗，是为了救我吗，对不起”、“哥哥你不要死，你不要也丢下我”三种。最后哭累了，趴在良夜怀里就睡着了，还挂着满脸冰凉的泪珠。
良夜叹口气，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小玫瑰醒来后，良夜问她：“你的家乡……那里的人们都很善良，我相信他们愿意收养一个孩子。有公司保护，也不会再次发生危险，你会得到很好的对待，和一个安稳的家。而我居无定所，流离星河，常常身赴险境，置生死于度外。即使如此，你依然决定要跟着我吗？”
他看不见小玫瑰的神情，但她幼软的手坚定地叠上良夜的手背。
她道：“是良夜哥哥救了我。妈妈教过，'你需偿谢那些帮助过你的人'。良夜哥哥虽然很热心，但其实是个很孤独的人，也有自己的追求和理念。如果我选择留在星球上，就再也不会见到哥哥了吧？”
“我……我会努力的。”小玫瑰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许诺，“我以后也会变成可以保护良夜哥哥的人！”
就这样，他原本注定独行的生活突然翻天覆地，多出了一个小姑娘。
鉴于良夜的伤还没有养好，这两天也只堪堪回复到可以下地行走的程度，多半时间都是银枝在照看小玫瑰。小玫瑰请银枝也将她训练成一位纯美骑士，银枝被她坚毅的眼神打动，拿出了他最开始进行骑士训练时，师父给他的小枪——
——接过枪的那一刻，小玫瑰原本郑重的脸色瞬间涨红，然后“砰”地砸在地板上，摔了个倒栽葱。
匆匆赶来的良夜听完来龙去脉，沉默良久，建议银枝从最基本的体力训练开始锻炼她。
总而言之，两天的时间当然是毫无见效，现在小玫瑰还是连舷窗的一个角落也擦不完。不过训练也必须要暂停了，银枝要带良夜去见医生，他们可不放心把小姑娘一个人留在飞船上。
希世难得号停泊在港口，他们乘坐小飞艇前往星球表面。小玫瑰这才得见这艘美丽飞船的全貌。她发出一声好大的赞叹：“哇——”
艰苦的宇宙旅行都没能让希世难得号灰暗半分，显然是经过主人的细心保养。它雕琢精美，艳丽非常，远远看去就像一道璀璨霞光。
飞艇的速度很快，进入星球大气层之后就看不到飞船的影子了。
降落之后，小玫瑰第一个跳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左顾右盼，她想起什么，又折返回去小心地把良夜扶下船。银枝收回了搀扶的手，转而走在他们身侧打量这座星球。
和阿利托-Ⅸ不同，卡利亚纳是一颗明显更加星际化的星球。这里充斥着机械，霓虹灯和大量铁灰色金属造物，呈现出某种冷硬而迷幻的美感。
“我们会在卡利亚纳停留一段时间进行补给。”银枝留意到小玫瑰的好奇，“现在先将良夜送去手术，等他复明后，我们可以在这里游玩。”
小玫瑰眼睛亮亮的：“好！”
根据地图，他们所处的是卡利亚纳主城区，那位有手术资格的医生诊所就开在附近。花了一些时间，他们成功找到了诊所大门。
银枝敲了敲门，道：“我们有预约，登记姓名是银枝。”
门上的一个小机械闪了闪光，诊所大门自动敞开，AI声音为他们播报指引：“请前往101室抽血，102室全身扫描，103室头部扫描，在104室领取报告单后，前往105室交给医生进行诊断。”
又是一套流程下来，他们终于坐在了这个医生面前。医生眼下带着浓郁的青黑色，他推了推眼镜，仔细看过报告单，又询问病情之后，才道：“脑淤血压迫视觉神经导致的暂时性失明。患者体质非常健康，放在平时说不定可以自愈，但重伤导致自愈机能受损，只能开颅。送过来的路上拖了几天，再过三天不清理就有大概率加重，转为永久性失明……还算及时，这个手术我能做。”
“不过……”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银枝胸甲镌刻的玫瑰上，问：“你是纯美骑士，是吧？”
“是的。”银枝道，“我是纯美骑士团的授勋骑士。”
“我就知道……”医生喃喃自语着，又提高声音，“既然如此，我要你们帮我解决一件事。”
“这颗星球上只有我具备开颅手术资格，并且我确保可以成功。其他医生倒也敢给他脑袋上动刀子，但你们绝不敢冒这个风险。跃迁去其他星球，时间上也来不及——我是你们唯一的选择。”
“只有这件事情完成，我才会给他做手术。”
“任务期限……就是在他永久失明前的，这最后三天。”
良夜belike：我一直信仰的纯美忽然真的出现了，不仅又救了我一命，还跟我握手，还赞美我，还照顾我，还亲自去给我拿吃的？！他对我真好，我一辈子都要追随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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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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