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专门的设计，禁闭笼里很难察觉时间的流逝。
黑暗、狭窄、安静。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的理智很容易像恒星曝晒下的冰块一样融化。赫迈雅庆幸设计者并没有打算让被囚者彻底疯狂，至少还留出了一条小缝，让人觉得这里与世界还有少许链接。
但时间稍久，依然会让人觉得恍惚。
尤其是在自身的命运尚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时，无助和恐惧往往相伴而生。
父亲究竟打算如何处理自己？
这个问题，赫迈雅做了很多假设，但最后无奈地发现，如果不想在真正的惩罚降临前就因过度紧张而死，坦然迎接命运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还能如何呢？即使隶属于信仰琥珀王的组织，神祇也不曾将力量分她半分。她既无力自救，也无法寻求外援——何况她本来也没有什么外援。
但总还是有一点超出意料之外的事发生。
“有探视。”
伴随着冰冷的通告，禁闭笼的外层笼门骤然开启。外界的光线透过竖条栅栏刺入笼中，刺得久未接触强光的眼睛发红疼痛。
探视者西装革履的轮廓在强光中慢慢清晰。
赫迈雅皱着眉：“如果不是来告诉我可以出去，就麻烦你行行好，不要在这种时候来散发你的恶趣味——”
“boss。”有点紧张的青年音向她问好。
……？
不是来看热闹的欧迪恩？
赫迈雅用力眨了眨眼，逐渐清晰的视野里，映出的是秘书官马伦的身影。
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悼星者号的权限转移给他了。
这次探视估计是为了工作细节吧。
赫迈雅收回方才过于奔放的态度：“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有几个问题缺乏处理的经验，始终没法解决，不得不来向您请教。”
马伦说着，左右看了看，将终端的屏幕凑近栅栏。
上面的文件闪了闪，字体变化间，一行文字凸显出来。
[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吗？]
赫迈雅倏然抬头。
马伦借着这个距离，壮着胆子道：“我记得您之前让我调查的那些人，他们最后都失踪了，我不希望您也是这个结果。”
boss虽然工作狂了点，要求严格了点，但对待下属称得上非常厚道，大方向从不含糊，甚至会帮他们担下偶尔犯下的小错。
禁闭笼在悼星者号属于传说级别的惩罚，马伦私心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些别的误会。
赫迈雅有一瞬间的感动。但她很快冷静下来：“你帮不了什么，好好干吧。”
马伦难得倔强：“我人微言轻，但我可以帮您联系其他人，您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赫迈雅下意识地把可能的人选过了一遍。
她与大部分人都是泛泛的同事关系。
在此之外的，欧迪恩从不会真正违背父亲的意愿；星渊那些人本就见不得光，遑论来直面公司的武力，进行劫囚这种高难度操作；再就是某位牛仔……
离开前闹得那么难看，波提欧大概也是不会过来的。更何况他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西斯蓝。
嗯，如果他在那里解决掉父亲，怎么不算是变相为她解了围呢？
这真是相当大逆不道的想法。但或许是处境已经足够低谷，赫迈雅竟被这个念头逗乐，笑了出来。
“boss？”马伦惊疑地看她。
“没事。”赫迈雅飞快收敛，“放心，别的不清楚，但我死不了。“
——至少听父亲的口风，没有要她命的意思。
”别轻易掺和进来，你帮我整理过资料，更应该知道违逆施耐德总管会有什么后果。”
“……是。”马伦默了默。
在上司本人不欲多事的情况下，他也没法说更多了：“您保重。”
禁闭笼沉重的铁门再度合拢，黑暗中，赫迈雅的思维再度飘回前面的假设。
最开始告诉波提欧父亲的行踪，或许只是愧疚下的冲动，她并未多想。
但当“彻底解决父亲”的想法切实萌生，这个可能性就拥有了无比甜美的诱惑力。
若能移除这柄始终悬于脑后的利剑，这双操控悬丝的巨手……
不知道父亲何时会抵达西斯兰IV号呢？
*
一名优秀的猎手总是要提前到场做好准备的。
波提欧花了半天时间收集西斯兰IV号的资料，大致了解到这是整个西斯兰工业星系中不算起眼的一颗，主营仿生人业务后，便孤身出发。
剩余的工作，属于游侠最擅长的随机应变的范畴。
来访这片星域的人群很固定——大大小小的商人，或是部分想到源头工厂定制特殊商品的，口味挑剔的顾客。每一颗星球都像一座悬浮于星河间的城市，鱼群般的星舰则在其间穿行、停泊。
波提欧混进一艘小型接驳舰，躲在一群散客里顺利踏入西斯兰IV号的众多接待点之一。
一名公司员工已经站在登入口等候。波提欧扫了一眼对方领口的标志，做出判断。
职级不高。
很合理，身为不被重视的散客，能有人带领着参观介绍，恐怕都掺杂了公司对于保密因素的关切。
不出所料地，他们只是被引着在宽敞明亮的展示大厅中绕了几圈，观看了经典型号的仿生人表演，又隔着防尘玻璃参观了几个车间，就被带去了休息室。
感兴趣的人在此下单订购，不感兴趣的人，接待者已经摆出了送客的态度。
假定赫迈雅的消息为真，奥斯瓦尔多也不可能来这种低级员工的工作区……
波提欧随着人群转完一圈，估量着他们踏足的地方不足整颗工厂星的百分之一。
得想点别的法子。
他四下扫视一圈，很快单方面择定了一名眼神清澈的青年作为临时的合作对象。
“喂伙计。”
牛仔熟络地挤到青年身边，搭上他的肩膀。
面对突然的亲近，青年迷茫地抬头。
“你刚刚说有点粉尘过敏，现在感觉好点没？”波提欧一本正经信口开河。
“？我没——”青年刚开口，波提欧圈在他颈侧的手突然用力一捏，后者的否认就这么断在了喉咙里。
扶住软倒的青年，波提欧站了起来：“医疗室在哪？我朋友发病了，需要急救！”
他的演技很难说真诚，但他的行动绝对足够敏捷。
在接待员来到青年身边查看情况，其他人也纷纷因好奇汇拢时，波提欧已从人缝中穿过，悄无声息地离开休息室，消失在了监控视野的尽头。
他在路上已经盯上了由不起眼小字标示的员工通道。随手卸掉半边门轴，他悄悄藏进通道隔门之后。
倒班的员工陆陆续续经过通道。
各式细节不同的制服从波提欧视野中穿过，恒温恒湿恒光的通道很难判定时间，他像尊装饰雕像一样蹲守了许久，终于抓住一缕不同寻常的痕迹。
有一名员工的着装与其他人的细节都不一致，波提欧如阴影般跟了上去。
那人未曾察觉身后缀上的尾巴，低着头边回复工作消息边赶往目的地。
刷卡进入隐藏通道，抵达屏蔽室，将个人物品送进传动带接受检查，本人则进入缓冲室喷淋消毒，更换没有任何突出特征的全封闭式制服。
繁琐的准备工作一一完成。
在他扫开防护门，准备上岗时，忽然眼前一黑，而后整个人被从门前拖走。
“宝贝的整这么复杂，应该有点料了。”波提欧把人扒干净塞到角落里藏好，自己换上整套装备，代替他进了防护门后。
门后是直达电梯。
长达几分钟的沉闷运行后，电梯终于抵达终点。
就深入的距离看，他很可能已经来到了西斯蓝IV真正的核心部分。
波提欧早已做好准备，面对更多严密的门禁或者索性是满怀敌意的枪口，但眼前出现的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眼前是一个穹顶极高的庞大空间。
惨白的灯光从穹顶射下，照亮每一个角落。这地方并不空旷，一眼望不到头的空间被半透明的隔板分成一排排的半开放隔间，数字与字母结合的编号以鲜红的字体标示在侧方，用以区分。
隔间中陈设的设施各不相同，波提欧看见距离自己最近的是一组神经接驳蛋舱，稍远处则是两架用途不明的巨型仪器，再要往远处看时，一名身穿同样的全封闭制服的员工挡住了他的视线。
“你来迟了。”他没什么波动地说，“今天是检查日，由你负责的那组产品卡在流程上已经半个系统时了，其他人的工作都受到了影响。你最好别把时间浪费在发呆上。”
与此同时，胸前的工牌也发出了催促的声音。
……事情很紧急的样子，不管会不会的，先上阵吧。
波提欧顶着看不出表情的面罩点点头，按照工牌提示的分区找了过去。
分区不远，他很快找到了地方，看见了自己的工位和需要处理的“产品”。
——身穿统一的白色衣裤，年纪相仿，胸前以编号相互区分的六个孩子。
不是外面售卖的仿生人，而是真实的生命体。
这些孩子都看见了他到来，但就像看见一台机器从卡住的状态恢复运转，表情毫无波动。
为首的孩子自觉站进这个隔间中布设的仪器中央。
看到波提欧没动作，他才终于向他分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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