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迈雅感觉自己在做梦。
她好像经历了许多跌宕的情绪，又沉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经受打熬。
漫长的黑暗里，许多情绪都被带走，包括各种念头也被打磨得迟钝而模糊，像是河道底部经受长时间冲刷的鹅卵石。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隐隐亮光。
赫迈雅睁开眼。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晨光从破旧但干净的窗户照入小小的庇身所，落在她由废弃材料拼接的床头。
她坐起来，感觉周围的环境熟悉又陌生。
不知为何，她感觉自己应该觉得不适，或者至少因长时间未接触光照而感到双眼刺痛。但没有。
一切都平和又舒适。
母亲收拾东西的声音从充当卧室墙的帘子后面传来。赫迈雅翻身下床，因为没有及时够到地面而差点崴脚。
她撞到床沿，发出砰的声音。
“没事吧？”母亲的询问模模糊糊传来。
“没事。”赫迈雅下意识答道，随后扶着床沿愣了一下。
……她总觉得自己应该更高一点。
她拉开帘子走到外面，正犹豫应该做什么，母亲关切的声音传来：“父亲来接你的时间快到了，我给你把东西收拾了一下，你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父亲？”赫迈雅莫名有点排斥。
“不开心吗，赫蒂？”
母亲的身影逆着光走到眼前，将一只箱子放下：“失散这么多年，你父亲找到咱们也很不容易。一会儿见到他派来的人，你不要带情绪。”
赫迈雅皱了皱眉：“既然是父亲……他不自己来接我们吗？”
“父亲现在是星际和平公司的高级职员，没有时间自己过来。”
母亲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赫蒂乖，你先过去适应一下，妈妈在这边处理点事，以后再去找你。”
“可是……”赫迈雅还想再说点什么，住处的铁皮门猛地响起，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去打开门。
高大的黑衣人站在门外，那黑色骤然侵占她的视线，让她感到一阵晕眩。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柔软的小沙发上。
妈妈……
她下意识想站起来，但另一个念头立刻强势地覆盖上来。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洽谈业务，不能在正式场合失礼。
这个念头扎根的瞬间，模糊的摄像头突然聚焦，她眼前的一切变得高清。
私人会客室里，沙发泛着细腻的皮面光泽。矮几上的高脚杯被柔和的灯光照成妖艳剔透的红色。
客户的嘴一张一合，声音传入耳中。
“……关于贵方提出的合作，我方经过慎重考虑，希望追加几个条件……”
赫迈雅发现自己无需多想，就能逐条驳斥他发言中的漏洞。
随着她开口驳斥，客户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在她最后一锤定音的时候，会客室的环境蓦地一变。
她站在另一间更大、更明亮的会议厅门口，厅中满满坐着西装革履的职员，看到她出现，前排的人纷纷起立鼓掌。
最远处的墙上挂着“欢迎年度最佳新人”的横幅。赫迈雅走到会议长桌的最后，那里坐着全场看起来地位最高的男人。
“我为你骄傲，赫迈雅。”
在她走近后，父亲站起身，前倾身体，张开双臂：“我真庆幸把你接了回来，你很出色，成长很快，真不愧是我的女儿。”
赫迈雅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完成了这个拥抱。
手接触到带着温度的布面，但这温度转瞬即逝。下一瞬，赫迈雅就错觉自己正在触摸什么极寒的物体。
……不是错觉。
赫迈雅晃了晃神，发现自己的手正放在舷窗上。
舷窗外，漫天风雪正狂乱飞舞。
酷烈的暴雪打在舷窗外侧，寒意隔着厚厚的玻璃和空气层依旧透了进来，这便是她指尖触觉的来源。
“叛徒藏在暴风雪里。”身后传来助理的声音，“他的定位已经确定，下令导弹阵列发射吗？”
“什么叛徒？”赫迈雅发现自己的记忆有些模糊。
“背叛了市场开拓部，背叛了您的父亲，施耐德总管的叛徒。”助理的声音有种狂热的激昂，“可耻的背叛者，竟然枉顾恩人的培育，破坏部门的计划，还想伤害总管——”
随着他的讲述，赫迈雅心中也燃起义愤的情绪。
她心中涌现出令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怒火与攻击欲：“立刻发射！”
舰身震动，炮弹齐射。舷窗外，白茫茫之中炸开一连串雪雾，以爆炸规模看，无论那里曾经有什么，现在都已经被摧毁。
陆行舰发起攻击的动静惊动了舰上的人员。
一名貌不惊人的船员忽然从分叉的通道中冲出，靠近赫迈雅的瞬间，他将手探进了衣兜。
“还有叛徒！”助理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赫迈雅抽出腰间暗藏的匕首转身，手中刀刃丝滑地切开袭击者的喉咙。
隐藏的背叛者顺利被除去。
血雾喷溅出来的刹那，她感到一丝不安。
但，不安什么？
“真是完美的反击！”助理的赞扬声传入赫迈雅耳中，将本就浅淡的情绪彻底冲散。
没什么可不安的，敢于背叛的人本就该死。
维护了父亲的权威和部门的利益，她晋升的履历又能添上一笔了。
赫迈雅的视野中，浸入地毯的深红色很快扩大为深沉的黑。
……
“所以具体要做什么？”
西斯兰IV号深处，波提欧跟着同事来到链接区。
这是一个长型的房间，被半人高的隔板分割成一块块。所有区域都摆放着神经接驳蛋舱，形状和大厅中的稍有差别。
此时大部分蛋舱都已启动，显然其他员工早已先一步投入工作。
“产品维修。”
“怎么修？”波提欧一头雾水。
“这我哪知道？剧本都是进去才发。”
同事很有打工人的佛系心态：“反正能分给我们的肯定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也用不着你有啥特别发挥。跟着其他人一起混一混，凑上人头就得了。”
他说着，已经麻溜地刷了工牌，掀开舱盖，钻进蛋舱。
剧本？演出类的任务？
这边的玩法还挺多……
波提欧随便理解了一下，也学着同事的动作启动仪器。
视野陷入纯粹的黑暗，又很快亮起。
他出现在一片望不到边的草场上。
“……”
熟悉的广袤大地，令人心旷神怡的风与蓝天。这过于有既视感的景色让波提欧猛地警惕了起来。
不过场景中的异常很快让他意识到这并不是针对自己的陷阱。
脚下没有土石的起伏，风中也没有青草的香气。
当然最突出的异常，是悬浮在眼前的字幕。
[市场开拓的步伐受到了阻碍，愚昧的土著正策划着一场袭击。你是一名P15的员工，上级需要你将情报传达给守备塔中的区块负责人。]
很直白的剧本解说，也很欠揍。
波提欧捏了捏拳头——指节不会发出金属咯吱声的身体，他还有点怪不习惯的——转身就看见了自己的目的地。
守备塔就耸立在身后不远处。
同样熟悉的建筑制式让波提欧再度怀疑这是针对自己的挑衅。
他眯起眼睛，按捺杀气，进入升降梯。
工业升降梯哐哐上升，他很快到达顶层的负责人办公室门口。
门是关着的，但剧本也没说要敲门。
波提欧摸了摸配枪，直接推门。
“什么人？”
这种没有礼貌的行为显然引起了负责人的不悦，她正在看文件，没有抬头，语带斥责：
“入职培训包括了基本礼仪，我会告诉你的上级让你重新培训。”
女人的声线和咬字都异常地熟悉，波提欧在门口站住了。
他的沉默让负责人停下了手中的事：“傻站那干嘛？有事就快说。”
随着负责人抬头，她的面庞清晰呈现在波提欧眼中。
后者的表情倏地绷紧了。
……这是属于赫迈雅的面庞。
他在知晓她的身份后，特意去搜罗过她面向大众公开的资料。或许是因为短时间内摄取太多同类信息，这张脸近来时常蛮横地占据他的思维，其上的每一点细节他都分外熟悉。
波提欧的视线在负责人脸上一寸寸滑过，确认自己没有认错的可能。
“赫迈雅？你怎么会在——”
负责人打断了他：“你应该称呼我为总监。”
“……”波提欧张了张嘴，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喉中。
他应对过无数比这更刁钻的话，此时却像生嫩的小年轻一样，忽然感到不知所措。
他试着理清自己的思绪，然后发现可能是因为自己从来没在这张脸上看到过这么拒人千里的神情。
强烈的陌生感让他甚至开始质疑自己的判断——这真的是赫迈雅吗？
下属掉线的表现让负责人开始不耐：“你是谁派来的？到底有没有事？”
这句话突然提醒了波提欧，他现在使用的并非自己的外貌，而是某位倒霉蛋录入系统的形象。
他莫名松了口气：“有，我有事要汇报。”
波提欧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压低声音：“我是波提欧，你——”
他又卡住了。
对方没有打断他，他却忽然陷入茫然。
赫迈雅可能只是被派到这边执行公务，他骤然表明身份，究竟要做什么？
他从没有应付这种傻问题的经验，而此刻也没有什么思考时间。
——就在波提欧停下的同时，窗外和办公室门口突然爆发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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