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獏,找到獏,獏是神兽!”你在茂密的丛林深处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野草刮着你细嫩的皮肤,“只要找到獏就能复活但拓。”
困住你的丛林未经开发,弥漫着瘴气。参天大树臂膀交织,织成一片深碧色的天空。鸟在远处,但鸣声仿佛贴着你的耳边,倏忽一转,又远去了。
森林是没有时间的,也没有方向。你跑不动了,匍匐在地上。常年照不到阳光的土地潮湿到稀烂。
有人走近你,在不甚明亮的林中,他的靠近又加重了一重黑暗。然而你却身感在阴湿的地牢里,头顶上方的四方小门被掀开,一道阳光直射下来——电视里的那个人,真切地站在你的面前。腰间别着枪这个细节,更是补全了这份真实。
但拓扶起你:“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跑到林子里来了?”
你身上穿的是复古法式睡裙,精减后的“洛可可风”,荷叶边的领子,袖口、裙边钉着一圈蕾丝。纯白的棉布裙子从上到下蹭满了泥泞。
“你没有死,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激动得攀住但拓的手臂,摇摆,蹦跳。电视用二十一集交待但拓整个的人生命运,前尘旧事。而你的念想是在电视之外,为他再续一条命。
但拓礼貌地笑着,用“男女授受不亲”的姿态拨开你的手:“小姑娘,你仿佛是从虚空中走出来的。但不管怎样,不用害怕,我带你出去。”
你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现实中你的工作是广告文案写作者,业余兼职网文编辑。你收稿的类型是灵异、悬疑、民俗。无数个夜晚,你在暖黄色的台灯下,用左撇子的手在书上划线、抄写。年轻的你对传统实体书籍有着别样的喜好。
你的世界观被奇异怪诞构建,对于一切超出常理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你是可以坦然面对的。如果这一切不是现实,也不是梦境,那么,是平行世界吧!
平行世界里的但拓,还活着!
但拓领着你走了很久的路,终点是他在寨子里的家。
“我的家太简陋了,也不干净。”但拓把角落里散落的东西捡一捡,“以前是我阿妈带我侄子在住,后来搬走了。”
从但拓的视角看,你是外人,所以对于自己的家庭和背景,他言简意赅,刻意模糊。
“我,其实我是有来历的。”你认真地编造故事,“我是来找我闺蜜的。我闺蜜被骗到这里来了,我千辛万苦从中国找来,就是为了找回她。”
但拓勾唇一笑,笑你的漏洞百出,拙劣的伎俩。
“小姑娘哎,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要命的。”
“我,我认识沈星。你的小憨狗,沈星。我手机里有他的照片。”你站起身一阵乱抖,左掏右摸,没找到手机的半点踪迹。你叹口气,平行世界太乖戾,又严格,通关文牒只许两袖清风,轻装上阵。
但拓提了提裤子,手有意无意地擦过腰间的枪。
你“扑嗵”一声,立刻滑跪:“我真的认识沈星。我听沈星说了三边坡的事,心里直痒痒,想来这里赚大钱。没想到过境时被人迷晕了,才知道我被骗了……我不想去搞电诈,我是被骗的……”
“沈星,是沈星和我说过你,所以我从骗子手里逃出来后,就投奔你来了。可是我不认识路啊!要不是老天有眼,半路让你救了我,我这条小命就翘辫子了。”
你掀起裙子角,长长的“呼噜”擤了一把鼻涕。
但拓收起他那意味不明的笑,无奈地叹口气:“小姑娘,把你的裙子脱下来。”
“啊?”你愣住了,摸摸脸,活了二十多年,头次才知道自己有“美人计”的特长。
“我给你洗洗。又是泥又是鼻涕的,你一个小姑娘家,不嫌脏啊!”但拓指指竹床,“天不早了,你也累了,去睡会吧!”
你一觉睡到半夜。醒来时窗外寂静,虫声阵阵。长腿“吊脚楼”,四面有窗,夜风玲珑地钻进钻出。南方闷热潮湿,寨子紧挨着密林,突然你心头一紧——会不会有蛇?一定有蛇!
你连滚带爬地下到一楼。院子里传来急促的“唰唰唰”声,你看见但拓的背影,场景是你熟悉的,但拓又在刷他的大头靴子了。
绳子上晾着你的白睡裙。院子久未打理,沆沆洼洼,洗鞋水四处乱流。但拓听到动静,回头看到你。他扔下鞋刷,走到你面前,单手拦腰把你抱起,放在一步外的干燥地上。
他看看你。你贴身穿着花边棉布小吊带,南瓜裤。你很瘦,笔直的一根长条,成熟女性的特征是缺乏的,身体唯有的一点起伏就是贯穿里里外外衣服的花边、蕾丝,数不清的花边、蕾丝。
肥大的短靴口松松地拢着你纤细的小腿,更显得伶仃瘦弱。
“小姑娘,你娇滴滴的,连衣服都是花边啊,各式各样的……你父母一定很疼你。所以,你怎么想起来一个人到这里来。这里……”
“要命——”你抢过但拓的台词。
但拓笑了,摇摇头。拿你无可奈何。
“我叫希希,不叫小姑娘。”你捧着脸蹲在但拓身边,“你们这里很多蛇吧?我从小什么都不怕,不怕虫子,不怕癞蛤蟆,就怕蛇。咦——”
“莫事,有我在,它们不敢靠近你。”
但拓偏头想了想,又说:“你的身份证,护照还在吗?还是藏到哪里了?你得回家去。”
你两手一摊:“都被骗走啦!全被薅走啦!”
“那我带你去找大使馆。”
“贼还不走空呢!我好不容易出趟国,虽然吧,动机不纯,但是好歹让我逛逛再回去。不过我不会白吃白喝你的,明天我就去找工作。”
“妹妹啊,这里哪有你能做的工作?你那小细胳膊细腿的,风吹大点,就把你刮跑了。”
“我去淘金,去吴海山的矿上淘金。万一运气好淘到一块鸽血石……”你的眼睛亮晶晶的,目光落到但拓身上,后面的话是你在心里说的:如果淘到鸽血石,我发了财,就把你带回中国去。
但拓带你去见了猜叔。说是见,却是离得远远的。你在猜叔的寨子外,百无聊赖地抱着一棵树。终于见到了猜叔,你在心里骂开了:心毒皮燕子黑的糟老头子;道貌岸然的岳不群·猜;为了利益割喉忠心耿耿的手下——但拓。
猜叔和但拓站在一起说话,目光却是朝着你的。“她真的是沈星的朋友?”老于世故的猜叔问。
“很多细节都对得上。而且一个小姑娘,能掀起什么风浪。”
猜叔拍拍但拓的肩,了然地点点头:“好好对人家女孩子。流落到三边坡这么乱的地方,不说她是沈星的朋友了,也是需要保护的。”
但拓不好意思地笑:“猜叔,你想多了,就是一个捡到的妹妹。”
黄毛细狗不知从哪悄无声息地窜出来,经过你的时候他曾经那种对沈星的嫉妒和嫌弃,转移到了你的身上。
“从前面看一样,从后面看也一样,真不像个女人!”细狗小声地嘲弄你。
“你说谁呢?想打架?”你不干了,喝住细狗,“你这个猜叔亡妻的遗物,非物质没文化遗产!”
细狗扬了扬手,作势要来打你,他溜了一眼但拓,投鼠忌器。虚张声势了一番,愤愤扭头走了。
但拓带你来达班转悠一圈,却并不让你靠近腹地。此一番蜻蜓点水,目的是为了让你混个脸熟,释放一个信号:你是他的人,不是奸细也不是细作。是他罩着的。
但拓开车送你到吴海山的矿场。你走的是但拓和沈星的两条人脉,嗅觉灵敏的人精吴海山笑逐颜开地等在门外。
你刚要下车,但拓叫住你,然后拉过你一只手,在手心写下一串数字——是他的手机号码。然后郑重地交待:“不要相信任何人!”
你弯腰岔开腿站在浅水沟里拼命筛,大浪淘金,小浪淘——你的命。劳作了一上午,毛线都没一根,腰却要折了。你仰头看着天,眼前一阵黑,差点厥过去。
你向往田园生活,爱穿森系衣服。你喜欢的田园是抽象的童话,建构在锦衣玉食上道具化的一点苦。真正的田园是风吹日晒,无休止的劳作,卖力气。
你身边的一位妇女碰碰你,和你搭话:“妹子,看你样子打扮,不是本地人吧?”
“大姐,我可能和你是一个地方来的,咱俩都说普通话。”
“看你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也不像缺钱的样子,怎么也想着淘金发财?”
你无情地自嘲:“不,我缺钱。”
你把一嘟噜卷发向后一甩,自言自语:“我不仅缺钱,我还缺常识,谁家淘金干活还穿什么法式复古睡裙。脑子犯了什么病了,玩什么混搭,睡裙不配拖鞋,配短靴。”
“你怎么不去厂里干?那里缺人手。一天少说也有千把块钱。噢,我说的是咱们那里的钱。”
“一千人民币?”你皱眉叹道,“有这好事?那你为什么不去,非要在这里吃淘金的苦?”
“我年纪大了,人家不要。”
三边坡地处边境,鱼龙混杂。它本身是个秩序、道德、法律缺失的地方,世界文明之外的一块现代蛮荒飞地。所以这里的人,命运是大开大合的,一夜暴富,一夜赤贫;一夜披金挂银,一夜横尸街头……
你受到环境的刺激,生出铤而走险的心。
傍晚的时候,你从街中心返回淘金场。因为但拓会来接你。你在马路边看到靠在车门上的但拓,双手环胸,面有愠色。他抬头看到晃晃悠悠的你,但只瞥了一眼,又低下头。
“你这个小丫头,你去哪了?”但拓终于发作了,“谁让你乱跑了?这里是你能一个人乱跑的地方么?你知不知道当初沈星差点死在这里?”
“我又没淘到鸽血石,人家犯不着追杀我。”你把夹在腋下的大鞋盒塞进但拓怀里,“给你买的鞋子。”
“什么?”但拓仿佛没听清。
“我说,这是我给你买的鞋子,送给你的。真皮不能沾水,脏了拿湿抹布擦擦就行。所以你不用每天都‘唰唰唰’地刷你的鞋子了。”
但拓愣住了。他的手指好像变得不听使唤,又好像变得不存在,几乎托不住礼物的重量。原来被人在乎,被人放在心上,是这样的感觉么?像冬日里长久冻得麻木没有知觉的脚,穿进晒了一天太阳的老棉鞋里。
“我要吃麻辣串。”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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