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馄饨,一颗煎水蛋。
宵夜铺子里头空着,外头一张小桌,坐着潘大海和周局,谁也没动筷子。
周局掏出烟盒,取了一支烟,拾着中间,平举在眼前。
他说,这是一支箭。
另一只手食指在烟丝和滤嘴两边各点了一下,示意说,箭镞。箭翎。
周局说,有了箭翎,箭镞就能乘着风,飞到敌人的营地,扎进敌人的心脏。
要是箭翎断了呢?
潘大海注视着那支“箭”。
这是个不寻常的日子。
一大早,满楼道都在传,总队有一位领导突发急病。
晨间那一班门前哨换岗下来的同事说,周局天不亮就来局里了,没上楼,就在院子里,上了车就开走了。
潘大海没沉得住气,拨了周局电话。
那边人声纷杂。
周局没等他说话就回了一句,林丫头,我还在省厅,你们的业务研习会,要是不着急,就等我回去,要是着急,就找刘局,我跟他说了,他知道。
潘大海挂了电话,等着。
窗外一街一街,一巷一巷,灯明了,人静了,空空的。
周局来了消息,约他在宵夜铺子见。
这会儿却不疾不徐,说起古代打仗的事儿。
周局把手里的烟从中间一折,说,没了箭翎,箭镞飞到半空,只好,倏地坠下来,埋进沙子里。
他说,在古代,铁料很贵,制箭工艺很复杂,双方收殓战场,士兵捡回敌人箭镞,是要论功的,还有人为了争抢一枚箭镞打起来。
这枚箭镞为了不让敌人捡去,绑上他们的箭翎,扎进自己人的心脏,就只有埋得更深,销去光泽,染上锈迹。那就要冒着一种危险,连自己人也很难找到它。
那支烟,身子弯曲着,孤单地躺在那儿。
潘大海明白了。
周局说,卧底失去音信,在刑事情报暗语里,就叫断箭。
那夜之后过了六天,潘大海其实有预感。
捡来的小猫一声不响,离开家,流浪去了。
他只是空白着等着,这次,没有拨程兵的电话,也没有估算他回来的时间。他想,可能,和这个人亲近,就是挺贵的。一不小心,就要付上以年为单位的价钱。
周局以为潘大海要问他点什么,等了一等,没话。
周局说小潘,你和七叔的小秘密,我知道一点。
潘大海抬起头。
周局说,你是总队一位卧底同志的家属,这位同志潜伏了十年,身心疲惫,七叔专门把他调回来,特许他和你接触。对不对?
周局没等潘大海回答,又说,我和七叔也有个小秘密。
七叔一直很喜欢你,三番两次和我说,要把你借到省厅,熟悉一下人头,合适的时候,好让你接他的班。我没答应,我说小潘的性子,对付坏人还行,对付省厅那一班不好不坏的人,够呛。
潘大海的思绪让断箭两个字缚住,缠不开扯不散,周局的声音漂浮在耳边,又远又不真实。
周局说,七叔自己有个小秘密,和谁也没说。
原来,他真挨过枪子儿,身体里真留了弹片,不在什么肺上、后脑勺上,在心脏里。
当年啊,是在一间县医院抢救的,动手术的人连枪伤都没见过,风险太大,七叔自己决定,就让那个弹片那么留着了。它和血肉长在了一起,这么多年,周围组织逐渐瘢痕化、坏死。
这次复发,医生说治不了,相当于四分之三的心脏没有了。
七叔病危的消息就这么落下来,安静得像一片树叶。
周局叹了口气。他说七叔这辈子带的学生数不清,你家的这一个,是关门弟子,七叔为了陪着他,到了退休的年纪,又多干了七八年,该歇歇了。
两个人无言地坐了一会。
潘大海想起了什么,他说,师父。
你接我电话的时候在哪儿?身边有谁?
周局愣了一下。他几乎忘了,他这个徒弟还挺专业的,受了不小的打击,脑子还是灵灵清清。
潘大海问,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打电话的是我?
周局说告诉你这些,是七叔的意思。那个人不能再见你,你也不能再找他。组织要跟你有个交代,七叔说,不能像从前那样,不明不白把他从你身边抢走。
师父回答了,也没回答。
潘大海换了个问法,他说,七叔真的是病倒的么?怎么病倒的?在家里?还是在单位?什么人发现的?
不着边际。周局说。
师父不许他问了。师父好像猜到他在怀疑什么。
周局说我知道,不跟你说你要多想,跟你说了你也要多想。不许想了。
师父深看了小潘一眼,说,藏好自己,以待将来。
挥叔的车停在栈桥。江上大雾。
黎志田下了车,雾落在他身上,沾衣成雨。
挥叔撑着伞,两个人朝栈桥尽头走。
货船泊在雾里,亮着,吵闹着。
工人正卸货,两人一组,上头抛下头接,把货箱码上叉车。
程兵站在码了两层楼高的货箱顶上,一眼就望见黎志田。
他没说话,抬手往那儿一指。
手下的活都停住,眼睛齐刷刷顺着望过去。
有人叫了一声黎总。
此起彼伏的“黎总”,夹着几声口哨,在大雾里破开了。
黎志田双手插着长大衣口袋,迎着粗粝的打招呼声,岿然不动。
程兵跨了几步就从箱顶跃到黎志田跟前。
他穿着一身满是口袋的工装,两只袖子抹了抹手,又抹了抹脸上的雨。
他说,黎总要来,也没下个通知。
黎志田说在码头上荡一荡,让挥叔先回去。
他看着程兵说,要是通知了,你这船货还动得了?
程兵一招手,叫了个手下,吩咐开箱,给黎总验货。
黎志田说行了。老四的货,我验个逑。
程兵打发了手下,两个人走回岸上,黎志田说我来找你的。
总部的见习主管你不干,跑码头拼力气,你今年三十几了?拼得过哪个?还要拼几年?
程兵说我跟过四个老板,干的都是拼力气的活,写字间坐不住,太闷了。
江滩上支着几间木屋,工人歇脚用的。里头挂着几只灯泡,堆着杂物,没有桌椅,只有货箱。
程兵搬来两只箱子,摆到屋檐下。
一人一只箱子坐了一会,他忽然说,新到的货,尝个鲜。说完转身进去了。
开箱,拆了一盒雪茄,取出一支,剥去雪松木皮,切开茄壳,划亮了火柴,点起引火木。
黎志田向着雾里,眺着江上,闻见身后升起一缕草木的清苦味,他回过头,说别点。
他说,我一天的烟有数,十根,不许多。
程兵一脸不当回事,他说,刘锋不在。
黎志田说算了。
程兵鼻子灵,嗅出了一丝不快,他说,吵架了。
黎志田马上说没吵。
又说,有什么可吵的。
程兵笑了笑。
他说不吵才可怕。
他把引火木摇熄了,雪茄递过来,说,不能抽,那就闻闻。
黎志田接了,在鼻尖掠了一掠,搁下了。
他说,年轻的时候想得简单,以为有了钱就能随心所欲,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程兵抱来一只箱子,上头盛着半打啤酒,落在两个人座位中间,开了两罐,一罐推到黎志田那一边。
他说,你自己愿意。耙。
黎志田说,烟可以让人管着,命不行。
程兵和他碰了个杯,灌了两口酒,说谁管着你的命了?
黎志田摇头。
我说的是老四。
他说,赚钱是为了自己的事儿自己能做主,老四反着来,为了赚钱把自己卖了,得不偿失么。
啤酒在罐里闹闹哄哄冒着泡。
程兵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么。
黎志田抿着酒,目光投过来。
程兵就跟他讲看守所。
里边儿过得舒坦的有两种人,大佬,和大佬的狗。你觉得老余是哪种?
黎志田说,他都混不上。
程兵说,差不多。
静了一会,程兵说,他不是大佬,不是大佬的狗,他就是一只狗。在里边儿,每个礼拜吃两次排骨,大佬往他碗里扔骨头,他就汪汪,叫两声。操场上放风,大佬的狗逮着他寻开心,抛个空烟盒让他叼,要他作揖摇尾巴,他就咬人,叫着扑着咬,狗模狗样。
他不像你,有了钱,还想着做主,他就想有钱,过得舒坦点。
手下干完了活,过来探个脑袋,说兵哥,走了。程兵挨个答应,说屋里有宵夜,带上。
人走了,码头静下来。
黎志田说,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调你来总部?
程兵想了想,说,你跟我惺惺相惜?
黎志田说,鬼扯。
我猜猜啊。程兵认真地猜。
二当家的没了,三当家的明里疼你闺女暗里向着你,唐总从小跟着你,最不听话的就是老余。你提拔我,是想跟他说,你还把他当兄弟,你不介意他的人在总部做事,就算是信息组,这么核心的地方,对他也没藏着掖着。
黎志田学了一句北方话,程兵,你丫真没劲。
程兵回答,你丫才没劲。不猜了。
黎志田说了句有劲的,平淡,坦诚。
他说,他二哥是我送走的,他接他二哥的班,我就送他一起走。
黎志田说,程警官,我以为在老四的事情上,你我的目标是一致的。因为这点一致,我可以不计较,你的身份。
程兵没接他的话,还是跟他讲看守所。
他说我那监室有个无期,刑满那天,临出去了,送了我一支牙刷。我见过,一放风,他就捂在袖筒里,趁教官不注意,蹭到墙角,一只手躲在身后,磨那牙刷把儿。他送我的时候,那头磨得很尖,捅人身上,能杀个半死。
有一天我就送给了老余,我说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人会制造和使用工具,你有工具了,可以当人了。他一直没用,他说心里有底了,不一定非得用上。他说别人送的东西,他挺爱惜的,等到了外边儿,也要留着。
程兵也平淡坦诚,他说,黎总,不管你觉得我是什么身份,我都不能帮你对付他。我没领总部发的薪水,老余也没嫌我打两份工,我一回来,什么冰啊火啊,场子都交给我了。这多好,谁也不坑谁。
黎志田和他碰了碰杯说,随你。
程兵干了最后一口酒,宣布,收工。
黎志田坐在那儿没动,他说酒还没喝完,急什么。
程兵掸了掸衣裳站起来,说急着回家抱媳妇。
他踏进夜雾里,不咸不淡,又回过头补一刀,说,校场口的旗杆儿才不急,光棍一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