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食堂的饭菜今天也是那么清淡。
技术科三人就着海米炖冬瓜、肉末辣子炒卷心菜咽下白饭,话都不想说。
四人餐桌还空着一个位置,潘大海把纸袋抛在桌子中央,坐下来。
纸袋鼓鼓的。李惠琳眼睛一亮,四下望了望,捏着纸边,掀开一点点,嘴角扬起来,探宝似的,手指爬进袋子,摸了摸,捉出一只闪着光、喷着香的烤翅。
苏见明皱着眉,身子往前凑了凑,问,什么指示。
潘大海在冬瓜卷心菜上各搛了一筷子,又拌了一口饭。
他没有抬头,只轻声说,我和省厅的人没什么深交,问不出七叔病倒和送医的时间,就以周局的车离开局里的时间推算,查一下昨天凌晨四点前后两个小时,省厅八楼的监控。
认真啃着鸡翅的两个人一听,定住。
苏见明说潘队,查不了。
省厅的防火墙是新升级的,至少也要做做样子,怎么都破解不了的样子,这是其一。昨天下午,他们在监控系统出入端设了二次加密,有防备了。这是其二。
他说着查不了,又隐晦地表示自己都摸清了。
潘大海当然听得出来,他说你们为什么要查这个?
苏见明在纸袋里找了找,拎出一只翅尖叼在嘴里,反问,你为什么要查?
潘大海沉默了。
他不能说起断箭,不能说起,七叔这么一病,有个生在北方大雪里,数着白桦林长大的孤儿,又一次成了孤儿。
他只能没凭没据地说,七叔这场病,来得不太正常。
李惠琳好像遇上了知音,一朵小火苗一样窜起来,嚷着怎么样怎么样。
这一咋呼惹得四座皆惊。
苏见明偏过头,大声咳嗽了一记。
李惠琳应声坐下,压着嗓子说,你们俩,一人欠我一顿。
潘大海朝三个人各盯了一眼。
李惠琳底气十足地说,姚队是神,神不会无缘无故生病的。
苏见明好像不得不承认自家出了个小傻子,过意不去地说,惠琳是姚队脑残粉。
惠琳觉得这是刑警的本能。孙鹤阳帮着解释。
李惠琳拳头往桌上一捶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有证据。
苏见明指关节在她捶过地方笃笃敲了两下。
三个人若无其事,端着餐盘站起来。
孙鹤阳冲着潘大海一甩头,说潘队,跟上。
潘大海由着他们,从食堂跟到技术科。
趁着苏见明鼓捣计算机,另外两个人一个掩好门,一个关好百叶窗,像模像样说了个秘闻。
省厅杀气重,花花草草,养啥死啥,他们有个杨师傅,专门救死扶伤,把死花死草移到院子里,栽活了送回办公室,平时各处走走,浇浇水什么的。
杨师傅每天早上四点半要上天台喂鸽子,听说是他发现姚队的,人就躺在一出天台没走几步的地方。
听谁说?潘大海问。
潘队你平时也不聊天,风声还是从你们二楼传出来的。李惠琳说。
咱支队行动组,个个都是百里挑一,谁在省厅没个同期,消息灵着呢。孙鹤阳说。
苏见明这才开口。他的眼睛仍盯着屏幕,像在自言自语。
他说,有个猜想,姚队从办公室到天台,没乘电梯,是爬上去的,或者追上去的。从八楼到二十三楼,别说他一把年纪,换了咱们,谁也得去半条命。
监控画面调出来,投在墙上。
苏见明说,按这个猜想,从办公室到楼梯间这段走廊上,应该有姚队走过去的画面,奢侈一点,还可以有那个让姚队不得不走过去的人的画面,可是没有,整个凌晨的监控都查了,一个人也没有。
这段监控有人剪辑过,但是,没剪干净。
苏见明选了影像中的两秒,播放,暂停,播放,暂停。
潘队,你看,楼梯间那道门,是不是荡了一下。
反过来就能证明,要么,有人约姚队在天台见面,要么,姚队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人,追到了天台上。
那个画面还在反复上演——空空的走廊,那道门微微一荡。
四个人,谁都没有说出来。
省厅有鬼。可能不止一个。这个鬼,可能级别不低。
潘大海忽然问,江看山那边查到什么了?
苏见明从屏幕后头伸出一只手,李惠琳探过身子,抛了一叠资料。
列表,一页一页铺在潘大海面前。
苏见明说他名字改回来了,江万樵,从前一年里有大半年在外地漂着,这次待得久了点。
这个,他这几天的通话记录。这些,他各种账户的往来明细。
他拾过一支铅笔,在纸上圈画着。
这里边有常联系的号码、大宗交易的账户,你要是有具体怀疑方向,人际关系这一块,咱们可以挨个查。
他又铺了一张市街图,几个地址上做着标记。
江万樵的动线简单,住处、堂口、码头,要说有什么不寻常的——
苏见明的铅笔停在一个地方。
就是六天前的傍晚,他去了这里。
这间洗车行,不在他去任何一个地点的路上,等于是专门去洗了个车。
苏见明抬头看了潘大海一眼,说,反正我是理解不了。
潘队,江万樵和姚队的事儿有关系?孙鹤阳问。
潘大海没回答。
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他只知道,六天前,就是他失去程兵消息的那天。
他只知道,湛江那桩案子,一有人认出尸体是郭Sir的,池队就停了职,案子搁置下来。杀郭Sir的人,在当地公安系统有内应,可能级别不低。
那页初勘报告上,郭Sir破碎的骸骨又在潘大海眼前映了映。
他觉得,一切在重蹈覆辙。
程兵从小客厅沙发,换到卧室大床的第二天早上,顺走了沙发上那只枕头。
他带着它上了车,让它占了副驾。
枕头瘦瘦的,裹着厚厚的旧旧的棉布,倚在那儿,素净、安宁。
程兵和它并肩坐了一会,又把它捧过来,上下左右看了看。
他从仪表台下的储物箱里翻出一支水笔,在棉布上画了几下。
两弯月牙,弯弯向下垂着,当它的眼睛。鼻子是直直一线,末尾尖尖一折。底下一横,好像紧抿的嘴巴。成了。
他把它摆回副驾,系上了安全带。
程兵朝反光镜里瞥它——低着眸子,冷着脸,有点像潘大海。
他看着心里喜欢、踏实,车开得两翼生风。
洗车行老板叫六子,十年前他是个无门无派的杂犯,和程兵在看守所同期又同监室,两个人都是头一回,也就比别人亲近。
六子劳教时候学的汽车维修技术,出来之后就靠这一行过日子,干了四年多,程兵回来了。
兵哥带着手下,给他翻新了工作区,拾掇齐了设备,招揽了几单长线生意,还开来一台怎么也修不好的破五菱,就停在门面后头空地上。
六子人粗心细,他见过兵哥不时钻在车里忙活什么,不时开着它兜个风,像牵着一头暮年的耕牛,去望望田埂。
他知道,兵哥干的是不一般的活儿。
他把客人扔在他这儿不再问津的几台旧车也放养在那片空地上,给兵哥打掩护。
这间洗车行,就是程兵回来以后落下的第一个信息交换点。
约好和七叔见面的日子,程兵发觉有个人乘着出租车缀在他的车后头,不远不近,和他同行了一段又岔开了。
他到了洗车行,和六子喝了几听啤酒,打了一会游戏,透过窗栅一看,出租车停在窄街对面,车牌号不一样,后座隐隐约约,还是那个人。
程兵没有去牵他的老耕牛,他用洗车行的服务号码,发了一张优惠券到七叔电话上,说您的VIP权限要到期了。
七叔会看明白的。这个信息交换点不安全了。
程兵回忆了一下,这样的事儿,十年里遇到过三次,七叔有的是法子,引着追踪者迈入歧途,或者,绕晕了他。可是这次没有。
他还是抽空找六子喝酒打游戏,晚了,就到六子的小屋,抱上一床棉被,钻到那台破车的货厢里睡下,搂着他心爱的枕头,梦着他心爱的人。
醒了,要是夜还长,他就发动呼哧呼哧的旧引擎,车开到哪儿算哪儿。
有那么个地方,一边是高一重低一重的高架桥,一边是投资商跑路停了工的楼盘,钢筋铁骨日夜横眉冷对,其间就生出荒草,生出旷远的风。
程兵的车趴在荒草丛里,窗上涨满了风。
只有这时候,他才是程兵,不撑着,也不垮着的那个程兵。
他想,他可以和潘大海说说话了。
他和潘大海见面不多,他说的话不少,一半是鬼扯,一半是犯浑。
其实他攒了太多不能说的话,不知道往何处去安放。他想把他的十年,一分一秒都化成字句,交还给他。
他对着那只一脸心不在焉的枕头,终于可以说了。
那就先从近的说起。
他说,二当家的死了以后,香港的货就断了。老余这个人,能当急先锋,让他坐镇,坐不住,挑旗,也挑不稳。和香港人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他就跟了海关头头,一个姓雷的。这人手里有货,老余有分销的路子,两人一拍即合。
雷的货都是各个海关缴上来的,什么纯度都有,什么品种都有,他就掺起来,销到内陆欠发达地区,更远一点,是那几个斯坦。卖得便宜,可是内陆货源独此一家,所以也很有的赚。
这个雷很谨慎,说半路搭伙,求个知根知底,往后才好长长久久,让老余交下家资料,他要过过眼,老余也不吃亏,让他用货源清单来换。
以后接一趟货,就有一张清单交换过来,咱们就能知道,到底有多少海关搅和在里头。
没有亮灯,程兵背靠驾驶室,盘膝坐在货厢里,把他的枕头抱近了一点。
他说媳妇,等这档生意做完,我想休个假,到时候,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咱爸。
高兴了一会,又沮丧起来,双手在脸上揉搓了一把,说算了,还是别见了,我怕惹咱爸生气。
许久,他才说了实话。
其实,我是怕你生气,我有什么休假,根本就没人批我的假。
天白时降下了大雾。
电话响了,程兵在车里醒来。
他的车在荒草丛里醒来。
电话里一个声音汇报说,市局有人在查江万樵。
程兵在总部值班的时候,听过这个声音,他知道他的代号叫春林北二——黎志田埋在市局的一棵暗桩。
春林北路是市局地址,二是他的编号。也就是说,还有春林北一,或许,还有春林北三。
声音继续说,目前只是技术摸底,还没有投入人力,也没有上头的许可,万一查到什么,只要解决调查的人就行了。是刑侦支队的支队长,潘大海。
程兵回答知道了,嘱咐他自己小心。
偏偏他和七叔断了线,传不出任何消息。
他低头看了看搂在怀里的枕头,问他,媳妇,怎么办。
他想起某晚某人忽悠他回家的那个电话。明白过来。
扛过十八般酷刑,栽在美人计上。太大意了。
潘大海。以后再也别想诓我和你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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