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万樵走船那几年搭过一个通缉犯,从江门一个小渔村偷渡去马来西亚。
是个黑客,据他自己说,通缉的原因是他潜入公安部的数据库,帮他们删改了一句冗余代码。
他说干这一行的都有个毛病,见不得代码写得泥沙俱下,好像脏了自家屋头一样,非得弄个清爽不可。
临下船,黑客送了江万樵一组代码。
他打了个比方,说小偷进了人家,走的时候,见着门口有个脚印,就以为是自己的,把它擦干净了。其实脚印是原来就有的,他一擦,这家人就晓得,小偷来过了。
他说这组代码就是门口的脚印,你把它装在计算机里,它能帮你抓住那个屏幕里的小偷。
江万樵那时觉得,自己一个砍柴的,这辈子都用不上。
没想到,就是这组代码,在他的行车记录仪里捕捉到了入侵的痕迹——他让人盯上了。
江万樵没声张,他觉得是刘锋。
他回来有些日子了,一次也没见过刘锋。
他以为大哥终于厌了,要么,就是听劝了。
盯梢的却告诉他,刘秘手里握着黎总的个人签章。
集团发的文书、交易立的合同,黎总只拣要紧的出面,其他的,上头那签名,是刘秘敲上去的。起初还在旁边注一个“代”字,后来,签章不敲了,落笔就是“黎志田”三个字。
去年市文化局办了个企业家书法展览,黎总抄的**诗词,什么“独立寒秋,湘江北去”。展览撤下来,那幅手书,就挂在总部大会议室墙上,刘秘照那个,练黎总的笔迹,黎总就在旁边看着。
盯梢的还说,二当家的死的时候,就黎总和刘秘两个人在,谁也不知道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江万樵觉得他大哥真是昏。
他去祭拜嫂子。
他漂过的江江海海,都要舀一瓢水带回来,浇在墓前,江边海边拾的小石子,攒了一大捧,一颗一颗垒在墓前。
他在山上枯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裳,立得规规矩矩的,说红姐,我哥那相好不能留着了,他也留不得我兄弟几个,等我把这事决一决,就来看你。
他向墓鞠躬说,红姐,我去了。
才动了这么个念头,有人就先找上了他。
入夜了,车流稠的,像文火上熬了太久的粥,汩汩半天,没力气冒个泡。
一辆印着千江速递的厢式物流车,磨磨蹭蹭跟在江万樵的车后头,隔着三五个车位。
江万樵从反光镜里瞥见了它,没太在意。
他挤出车群,下了主路,找着了一条还算行得通的小路。
等交通灯的当口,三点钟方向,那辆物流车从巷子里钻出来,汇入他这条路,又跟在后头。
江万樵朝反光镜里投了几眼,驾驶者领口立得高,帽檐压得低,看不清面孔,只觉得是小个子。
他兜去了附近一间康乐馆。这是他的场子。外场有位师傅,广东人,他请来教咏春的,师傅的练功室里,还寄存着他的柴刀。内场是赌档,会员制。
他和咏春师傅守着窗边,烹茶叙旧一整晚,物流车不紧不慢找来了,就停在街边,开车的小个子还跳下来,逗了逗门口的大狼狗。
对方不仅跟踪,还实时定位,不怎么怕他知道,或者,偏要他知道。
江万樵抿着茶,心里计算着。
这是道上惯用的伎俩。这边找茬那边耗着,茬找够了,人也耗腻了,就两边大干一仗,不互相放倒几个是过不去的。
他依然认定,这都是刘锋指使的。
江万樵终于没有取那把柴刀,他走出康乐馆,上了车,一路往老城区开。
那天两辆车远远近近牵扯,从汹涌的下班潮,耗到了街空人静。
一入老城区,路修得上上下下,又窄又曲折。
车钻进巷子,没有亮车灯,缓行到只够车门推开一半的地方,熄了引擎。
江万樵下车,点了支烟,踱了几步,看见一处墙根下堆着拆迁废料。他弯下腰,拣出一块碎瓷砖,上头有个很尖利的边角,像一把刀。
他拎着它,往巷子深处走去。
物流车停在巷口。
货厢改的工作室,外头一副要破产的样子,里头是复杂的控制台,无人机停机坪,所有屏幕上都淌着数据。
苏见明坐在带滚轮的高脚凳上滑行过来,占住了过道。
潘队,抓人还是取证,你给点提示,我们好支援你。
潘大海想了想说,碰瓷。
苏见明一时接不上话。
潘大海换了个不那么抽象的说法,他说,要为七叔争取一点时间。
他觉得江万樵这次回来,就是仗着在省厅有了靠山,这个靠山也许已经摸清了谁是卧底。
七叔还没脱离危险。在七叔找回那支断箭之前,要拖住江万樵,那支断箭,一定一定不能落在他手里。
他只有这个办法了。
苏见明没再多问。
他让出过道,拉开厢壁暗格,里面躺着一支□□警用手枪。
他拾起它,枪柄向着潘大海递过来,说,文明执法,能开枪绝不动手。
他查过江万樵的行迹过往——身上背着人命官司,而且不止一条。
潘大海接过这支枪,把随身的警官证和它一起放回了暗格里。
这天他穿的也不像警察,短风衣帆布裤运动鞋,看着就是个写字楼里打工的。
他跃出货厢,落到地上。
李惠琳降下车窗,抬起帽檐,叫了一声海哥。
她说海哥,记着啊,有困难找公安。
潘大海回了回头说,别在这儿待着,周局知道了停你们职。
李惠琳在他身后吐了个鬼脸,嘀咕了一句,卸磨杀驴。
接货定在菜园坝,老货运列车站。凌晨一点。
当天程兵一直没见着老余。
他在码头干活,日夜和船工耍在一起,收工了喝酒打牌。
他从他们的酒话梦话里,听到过朝天门械斗那晚,黎总扣下那批货的事。
黎志田不许几个兄弟运冰,自己却接手了更大的买卖。
船是从东南亚来的,载着涉密、尚未量产的军用武器和装备,在这里中转。
靠岸前,他们要交过路金——拨出一部分货,打成防水包,沉入江底,等待集团往来船只打捞。
货卖得很好,买家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权的。他们秘密太多,抓着别人把柄,又怕让别人抓着,要无孔不入,又要密不透风,一个个好像武装成大兵才有安全感。
这事老余一个字也没提过。
程兵感觉得到,老余对江底的货有念头。也许是为了替二哥出一口气,也许是为了替狗一样活着的自己争一口气。也许,只是想狠狠咬黎志田一口。
他的计划沉默,疯狂。海关雷头头是同谋。
没人告诉程兵,这两个人要去“干大事”。
老货运列车站闭站多年了,站台没入杂草,剥了漆的旧车皮列在铁道上,还是翘首,天明就要远行的样子。
程兵带着十几个手下,等到一点一刻,老余和雷头头都不来。电话也拨不通。
程兵一想,老余近来折腾冰的动静是大,风声传到总部,牵住他大哥的耳目,他就好打江底的货的主意了。
菜园坝接货就是个幌子,弄得跟真的一样。交易的两个正主这会估计在江上使船呢。
他向手下招呼了一声,回。
十几个人来的时候嚷嚷着收了工哪样哪样去耍,这时脚下趿拉着往回走,一个个不作声。心里都明白,这是当了炮灰。
程兵想得更多。
他想老余这么虚晃一招,黎志田信也好,不信也罢,就没个还招?
车停在站外。一共四台,商务旅行两用。车上有货款,有各人称手的刀刀棍棍。
上车前,程兵回头望了望。
怎么看都是空洞洞黑压压的一片。
列车站没关的年月,站外就是物流集散场,人、货、车日夜不息,这时只剩成山的垃圾。从前他来接货,曾看着拾荒人蜷在堆叠的烂纸箱里过夜。
也许是天要雨了,这夜,拾荒人一个都不见。
程兵脑海里一个闪念,要是有一场抓捕等在这儿,人没上车,还可以说是一群混混夜不归宿,上了车,就是人赃并获。
来不及呼住手下,探照灯就亮了。
是分局的,来了至少两个行动组,带枪。
组长是个中年人,带着一名年轻组员,大踏步走上来,亮了一张批捕文书,说接到举报,有人洗钱。
光束之外,还有两个行动组,像凭空长出来的一样,把程兵、十几个手下,还有四台车包围了。
几名组员搜出了赃款。
组长问程兵,谁是头儿?
程兵想老余啊老余,折腾半天还是弄不过你大哥。人家公安只说抓洗钱的,压根没提冰的事儿,也就是说,那个举报的,一早知道今晚的交易顶多是钱,绝不会有冰。他就没信过,你和雷头头在这儿会有什么交易。你来了抓的就是你,你不来就抓我呗。
这夜的雨正降下来。
应该没那个运气了。
程兵想,不会有人把他送到市局潘警官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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