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机很快就送到了湖边别墅，安置在门厅的置物架上。开机倒也不是什么需要卡尔痛下决心咬紧牙关的动作，他此前更多是缺乏动力，不过既然已经跟布鲁斯互发过短信，两天后再去玻璃房放空时，他自然而然地就把手机打开了。
想也知道，布鲁斯会将旧手机的数据分毫不差地迁移进新手机，甚至还原了他更早以前的所有记录。卡尔像每个躺着玩手机的人类那样（除了他身下并没有床）将手机举到脸前，又将他俩的短信记录读了一遍，然后退出，在黄太阳光中翻了个身，点开跟玛莎的对话。克拉克死前39小时最后一次对母亲强调自己还好，之后便是他请求布鲁斯发的那条，简短的“我重新开始用这个号码了，抱歉今早突然离开”。
布鲁斯肯定用自己的号码另外做了交代，玛莎并没有回电，而是同样短信回复他没关系，房子已经修好了。在卡尔的记忆中，玛莎压根不是偏好短信的类型，她跟斯莫维尔的大部分年长居民一样，只信任直接的语言交流，而且多次表示打字令她头晕。即使克拉克每天都给她发短信，她还是会在下次通话时抱怨克拉克好几天都没联系她了，但现在她两天给他发了十七条。
妈：阿拉斯加的天气怎么样？我从广播听到超人接住那架飞机的消息了。
妈：可怜的人们，那边现在没有白天是不是？
妈：你剩的食物太多了，够你妈妈吃两天。
妈：我正准备缝你的被子。不是批评，但下回至少撕得整齐一点儿好吗？
……
这肯定要花费她不少时间。卡尔能想象那场景：玛莎坐在火炉边她最喜欢的那张椅子上，针线活儿被放在一边，她全神贯注地低着头紧抓手机，仿佛它连着她那会飞的儿子的风筝线。他没有勇气实际看看是否如此。他想回复一千一万个对不起，但玛莎不需要他的内疚。
CK：我想你，妈。
克拉克点击发送，将手机扔向沙发，它在皮面上弹了弹。布鲁斯嘴上说没有能让超人随便捏的材料，但新手机的外壳和钢化膜明显硬不少。他又悬躺了一会儿，放任细胞吞吐那些猛烈、粗糙、尖锐的能量，玛莎猛然加速的心跳撞进他耳里，导致他的心脏也抽搐着疼痛起来。
她没有危险，仅仅是急切地摸索着手机。赶在自己听到更多之前，卡尔找到另一个心跳，如他印象中一般沉稳、有力，而那颗心脏的主人正低声喃喃一些术语和参数。玛莎的回复到来时，正逢数十英尺深的地下通道中机关层层开启，布鲁斯将一批设备运进了湖下的空蝙蝠洞。
妈：妈也想你，宝贝。收到你的信息真高兴。
卡尔用力闭上眼，将手机暂时放在胸口，把发抖的手扭在一起。他想回家，像小时候那样把脑袋埋进玛莎怀里，他还想念在大都会与路易斯合租的公寓，尽管他的那段人生已经过去。“听着”，像是某种无言的默契，他爱的人总会在拥他入怀时这么说，于是克拉克听了，他们的心脏在忧虑和喜悦中鼓动，血液周而复始地沿复杂精妙的路线奔流，演奏名为生命的奇迹。在太过疲惫之时缩窄自己的世界从训练成为习惯，如果人们永远都不会准备好，或许仅仅为了接纳和深爱着他的那几个，他也能够坚持下去。
——然而，如果就连这份爱本身也成为了人们受伤害的理由，他的坚持真的还有必要吗？
他听着布鲁斯一丝不苟地做岩体稳定性分析和水渗透检测，尽管布鲁斯对蝙蝠洞肯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动弹不得的那几个月，哥谭黯淡的阳光一点一滴往卡尔细胞里充能，胸口血肉纠缠着生长的过程既漫长又难熬，相比起来就连布鲁斯一边用镊子之类的东西鼓捣他的伤口一边嘀咕着记录他的恢复情况都算趣事。他试过去听妈妈和路易斯，但她们的哭泣令他心碎，而星球日报总是被关于超人之死的争论环绕，世界各地依旧不断传来呼救和悲鸣，听这些只会令他在自己的躯壳里发疯。于是克拉克试着用布鲁斯来打发清醒的时光，除了估算对方什么时候回来，他起初也是怀揣的隐约的恐惧，想弄清这个曾试图杀他的人对他的尸体有何企图。
“他们称您为希望。”有一天，他听见潘尼沃斯先生如此喃喃，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有实质。潘尼沃斯先生每日替蝙蝠侠守家——包括整个哥谭和特定居所，但克拉克所在的部分有点儿像是布鲁斯的专属禁区，那位长者很少靠近。
“您也许真的是吧。数十年来我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城市杀死我的孩子，当他穿着那盔甲出去时，我真的以为这一切走到了尽头。我放任他去伤害您，利用您杀死自己，我告诉自己这意味着我的孩子终于能休息了，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但……”潘尼沃斯先生做了个深呼吸，眼皮不断眨动，“后来他回到了我身边，就连他的心也被拯救了，这完全是个奇迹。他再次有了同伴，有了对英雄事业的热情——当然，他仍然坚决反对‘英雄’这部分。”
卡尔懂得那种笑声：阿尔弗雷德顽固的孩子坚持以帮助他人为己任，于是他揪心、无奈、伤感，同时引以为傲。
“说实话，布鲁斯拉着我看氪星细胞的图片，说您或许能复活时，我只觉得提心吊胆。他已经像当初保持理查德的所有物品不变那样，甚至更夸张地保留了您生活的痕迹。我知道他不是个擅于向前看的人，一旦他真的产生了您会回来的希望……”
假设卡尔有灵魂的话，那片刻的停顿间，它肯定在瑟瑟发抖。潘尼沃斯先生的裁决当然不可能从物理上杀死他，甚至都延缓不了他恢复的进程，但无疑能令他非常、非常痛。
“……请您务必归来。”潘尼沃斯先生如此说，完美的英伦腔发生了些许破裂，“神啊，请听听我的请求吧。”
卡尔不止一次听见过布鲁斯跟阿尔弗雷德讨论阳光只能修复他的身体的可能性，他们担心卡尔最终会变成某种植物人，导致卡尔也曾为永远清醒地困在自己体内的未来恐慌。他当然没有资格接受这样的祷告，可他似乎也做不了别的。
于是他重新追上布鲁斯的心跳，跟进正义联盟的训练情况。数重工作加身，布鲁斯的时间安排时常精确到分秒，可每当克拉克确定他已经忙不过来时，他却又会接住新的突发事件，如呼吸般自然地将之拆解，见缝插针地塞进满当当的时间表。渐渐地，卡尔甚至产生了某种古怪的责任感，仿佛只要布鲁斯没在他听觉范围内出事，他就在其中有了一份功劳。
不知不觉间，围绕超人秘密身份的问题解决了，克拉克的复活准备就绪，韦恩老宅作为联盟临时总部的修复改造初步完成，联盟成员开始互相信任并联手拯救了两次世界，韦恩集团的十二个盈利性和非营利性项目平稳推进，佐德飞船上的氪星科技被逐步解析，同时蝙蝠侠还打掉了三条新型毒品生产线和一个大型人口贩卖团伙。卡尔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但他似乎变得有些乐在其中。他在布鲁斯的领地，他所爱的人受布鲁斯照拂，他不应如此，但他感到……安全，也许比能在几秒内从地球另一端飞到妈和路易斯身边时都更安全。
但终有一天，太阳对哥谭展露了难得的慷慨，卡尔猛然睁开双眼，一整个喧闹的星球回到他耳边。
CK：我能下去帮忙吗？
布鲁斯的几个手机提示音不同，所以克拉克知道加入他通讯列表里的是布鲁斯最私人的那个号码，也是布鲁斯回复速度最快的那个。
BW：你在极夜的情况下营救过科考队，我假设你地下工作不会断电。
一个关于把自己挖出坟墓的玩笑冒了出来，克拉克及时遏制住这种冲动，将手机放回沙发上，关掉黄太阳灯，飞向湖下蝙蝠洞的入口。
布鲁斯穿着肯定价值不菲的衬衫和长裤，扣子松开了两粒，袖子卷到肘部。他没有浪费时间寒暄，直接指挥克拉克搬运钢材和组件。红太阳室的选址在蝙蝠洞原本安置某种大型设备的平台处，能省下些基础建设成本。
“你想在室内放什么？”布鲁斯边检查管线边问，“床？沙发？”
卡尔想了想，“沙袋？”
布鲁斯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用不带感情的中立语气说：“难得有机会尽情揍什么东西，是吗？”
“以前我偶尔会去打碎几颗小行星，但那样也没多少实感。”卡尔承认，“如果有个地方能允许我像人类一样生气，那就太好了。”
“你愿意的话，红太阳室建成之后，可以先做几个测试，确定能最快消耗掉剩余黄太阳能量的方法。”布鲁斯提议，“这样将来有什么情况，你就可以尽快开始发脾气了。”
“如果你不觉得太麻烦的话。”卡尔回答。
他操作不了太精密的仪器，不过热视线能方便地完成焊接，任何需要力量或安全防护的劳动之于他都不成问题。除比照图纸确认外，布鲁斯大部分时间都站在一旁，抱着胳膊观察他工作。
“我猜你在太空中干活儿会更顺手？”
“可能吧，大气层外阳光更强烈，不过我没有真在太空‘工作’过。”卡尔拍掉手掌的碎钢屑，“可能除了接住韦恩集团的卫星。”
“你砸坏的卫星。”
“抱歉。”卡尔说，但这句话似乎在哪儿都不受欢迎，“你有什么帮我减少债务的建议吗？”
“关于联盟的正式总部，我已经有了一两个想法。”布鲁斯没再反驳关于债务的部分，而是耸耸肩，语气中透出与阿尔弗雷德相似的冷淡幽默，“结合佐德飞船上氪星科技和一个好用的氪星人，或许能把成本控制在合理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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