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第二百三四落 合二为一

红娘走进院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小姐平日里偏爱的熏香味,甫一入鼻腔,竟令红娘联想到糕点。她不敢再想,闷头往里走,看见几名同她一起服侍小姐的丫鬟,尸体正倒在门槛附近。再往里去,小姐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公子确实没杀他,但也离“杀”不远了。小姐腹部破出偌大一个血窟窿,已不再向外流血,而是在伤口附近凝结成块,粘黏在肌肤与衣料之间的缝隙里。他虚弱地坐在拔步床旁,腕间与颈间皆绕了一圈泛光绳索,将他与拔步床拷在了一起。除非他背起拔步床,否则绝无法逃出这间房。

红娘步步走近,仿佛引起了小姐的注意。他掀一掀眼皮,流露出一丝冷笑:“你居然没死。”

小姐口吻平静、和煦,像在同红娘谈论今日要去做什么:“我以为你早该死了。”

红娘在他面前蹲下来,与他保持着一丈距离。

“为什么小姐会觉得我早该死了?”她镇静地问道。

公子与司马管家就站在门外,仿佛成为红娘的后盾,使她在面对小姐时,头一次有了“高位者”般的体验。她抛掉谦卑低贱的自称,转而用“我”来保持与小姐的平起平坐。

小姐瞳孔已在逐渐涣散,他连连咳嗽,引来腹部伤口的剧痛,令他龇牙咧嘴。红娘鲜少看见小姐露出如此不体面的表情,这既让她感到古怪,更从古怪中察觉到一份奇异的胜利感。在他们的相处中,低头的、退让的、忍耐的角色,似乎总由红娘来饰演,她早已厌倦,该换小姐来当当。

可是小姐,即便已身受重伤、遭遇桎梏,也依然蔑视地抬起了双眼,朝红娘递去嘲弄的目光。

“毕竟公子杀了我全家,难道不是因为他发现,我要你替我出嫁吗?”他轻声道,“他没杀我,是因为他爱我,他舍不得我去死,就算发现了我是男子,他也不忍动手。”

“可他为什么没杀你呢……他竟然没有杀了你。”小姐说着,眼神中透露出迷惑,“明明你该是他第一个见到的人……明明应当是他见到了你,才发现我们骗了他,所以他才动怒、才杀了所有人。”

小姐再次扫了红娘一眼:“所以,好红娘,告诉我,他为什么没有杀了你?为什么你还活得好好的?”

红娘蹲在那里,没有动弹。

她想说,“因为你想的全都错了”;她也想说,“因为我就是他要找的人”。

但数秒过去,红娘发觉,她全无和小姐对话的欲丨望。

大抵是因为她也同时发觉,无论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于她和小姐而言,都毫无用处。

她起身,走到门边,询问公子:“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因为我做事习惯不留痕迹,也不留活口。”公子答说,“一旦我们离开这座府邸,它便会被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历史会自动闭环,修补一切伤口与漏洞。任何记录都不会留下,人们的记忆也会被完全重塑。这是一桩浩大的工程,为了方便同僚行事,我向来会先清除掉一些麻烦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还要先演一出戏?从遇见小姐,到同他成亲。”红娘最不理解这个地方——明明公子可以直接把她带走,却非要煞费苦心地排演这一场闹剧,再为它写下最聒噪突兀的结局。

公子倚门,低头看着红娘。他说:“你不能总是管别人要答案。自己猜猜看为什么吧。”

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你想得到的,赤。我们本就是一体的。”

“……我想到了。”红娘说,“你也想体验一下,‘人间’。”

“我作为你的一部分,代替你经历了无数次的轮回、无数次的转世,但那也只是‘我’的感受,而不是‘你’的感受。你来找我,不全是为了找回我,还是为了在找寻我的过程中,体验属于‘你’的这份人生。”

不需公子点头承认,红娘已了然于心,这即为他的用意与目的。

“但你这么做,是没有用的。”她说道,“因为你还是如‘神使’般,随心所欲地运用能力,肆意改变人间、令万物如你所愿地运转……这能叫‘体验’吗?凡人可做不到这些。”

“所以我不是凡人,我也没打算成为凡人。”公子兴致缺缺地摊了摊手,“我是来带你走的,顺道寻个乐子,就这么简单。”

他握住红娘的手腕,试图将她拉走:“现在你已经见过你的小姐了,总该跟我走了吧?”

“但我要带上他。”红娘提出要求,“我要带着他一起走。”

公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解地眯了眯眼:“你要带上你的小姐一起?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他说:“你知道他快死了吗?带上一个快死的凡人,到底有什么用?”

“反正对你来说,带上他是没用的,那就更没所谓了。”红娘走回去,手指抚上缚在小姐颈间的、散发出淡淡荧光的细绳,“帮我解开它。”

司马管家伸出手,口中轻唤“回”,束于小姐颈间与腕间的绳索即飞入了他的袖子里。没了束缚,小姐重伤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往地上倒去,却又在落地之前,被红娘拥入了怀中。

她低下头,贴在小姐耳畔,像正在同他说些私房悄悄话:“我知道您讨厌我、瞧不起我,但没关系,小姐,我将成为长生不老的‘神使’,并且我也要您和我一起,‘长生不老’。”

小姐疲乏地掀起眼皮,余光晲了红娘一秒:“我看你真是疯得不轻。什么长生不老,不过是那些人用来诓骗你的好话。”

他说:“倘若世上真有长生不老,那也落不到你这种人头上。不论它是好事,还是坏事。”

红娘不理他,自顾自地把他背了起来。小姐身子轻,绵软地趴伏于红娘背上,如一个寄入她身的鬼魂。红娘说:“走了。”

公子瞧着她,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不多说什么,和司马虔一同出了院子。他们从后门离开府邸,方才步出几丈,仿佛得到某种心灵感应般地,红娘回首望去。

只见整座府邸恍如笼罩在清晨的乳白浓雾中,渐渐地隐去身形、看不清全部面貌。雾气似乎越来越浓重,具备实际的厚度,如一卷硕大无朋的毛毯,将府邸裹入内里。待这卷毛毯再度抖落开来时,像完成了一个旷世戏法,这一整座占地颇广的府园,已然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居民区。早起外出做工的人们匆匆走来,在临街的早餐铺里买上一份包子,其间夹杂着寒暄与闲聊,一派寻常人间景象。

他们仿佛看不见红娘一行人,自顾自地走开来,心思只在自己将要去做的事上。红娘得以背着一身血污的小姐,波澜不惊地穿行于人潮当中。公子“啧”了一声,一把揽过了小姐,扛在了自己肩膀上:“真是搞不懂你!”

他这副身躯捏造得颇高,即便是与他本为一体的红娘,也只到他的胸前。小姐是男子,身量虽生得长,却颇为纤瘦,扛在肩上也不算碍事,公子依旧健步如飞。

红娘跟在他身后,学着他之前的腔调,反过来拿捏他:“你不如猜猜,我是怎么想的。不是你说的吗?我们本为一体,你应当了解我的。”

“但你有你作为人,这一世的记忆,我却是没有的。”

公子说。

他带着一丝恼怒地、却又无可奈何地承认道:“在这一方面,你的确胜过我——所以快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带上这家伙?”

这次,红娘没有直接说话。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漫无目的地浏览着自她身侧川流而过的众生相。身着粗衣的健壮男子匆忙赶路,怀抱襁褓的绾发妇人同姐妹们攀谈,头扎双髻的年幼女孩互相追逐打闹着扑到花丛中去。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生活与快乐,而她业已注定与他们割裂。

“说实话,在你来之前,我感觉我的生命好像就这么到此为止了。”

红娘慢慢地说道。

她说:“我家世代为奴,一直为小姐家做事,我更是在出生以前,即被钦点为未来小姐的贴身侍女。所以从能记事起,我便持续不断地被灌输这个观念——我是小姐的丫鬟,我要忠心耿耿、事事以小姐为重,对小姐的任何命令,我都不得违抗。”

“我也确实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红娘抬眸,看向被扛在公子肩头上的小姐,“而小姐也清楚,我是他家里替他驯养的一条最听话的狗,他可以尽情地差遣我去做任何事。他待我,也正像主人待狗一般,高兴时赏根骨头,捧着我的脸说‘最喜欢你了’;不高兴时就一脚踢开,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给我滚开’。”

红娘挽起袖子,将小臂展示给公子看。本该如白瓷般完好无伤的肌肤上,却遍布着伤疤。它们早已愈合多时,不再流血泛疼,而是如一条条肉色虫子般,爬行于她的小臂之上。红娘轻笑:“小姐家虽没有强制要求小姐习武,却还是让他学了一门防身术,他能把一条软鞭甩得虎虎生风。但你猜,他操驭软鞭的技术又是打哪儿练成的?”

“他就一直这样,反复无常、阴晴不定,持续地控制着我。”红娘放下衣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今竟也有十多年了。现在回想起来,恍似一场大梦。”

“现在,你想到为什么我要带上他了吗?”

红娘问道。

公子报以微笑:“不愧是一部分的‘我’,行事作风同我一模一样。”

他拍了拍肩上小姐,嫌恶地拧起了眉:“你想报复他。他活得愈久,痛苦即愈深。何况还是同曾被他伤害的你一起活。于他而言,这大抵便是佛经里所说的‘无间地狱’罢?”

“但是——”公子话锋一转,“我必须提醒你一句:现在的你我,都无力令他长寿。而且,他也快死了,再不对他施以援手,你连复仇的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红娘慢吞吞地抬眼,望进公子垂下的双目里,“我们需要合二为一吗?”

他点点头,朝她伸出了手。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如青竹,指根嵌套一枚鸽血红扳指,赤红似一簇正热烈燃烧的火苗。当红娘将手搭上他的掌心,这些画面便在瞬息间褪色淡去,最终只留下那枚鸽血红扳指,坠落在了镜头之外的、靳千秋的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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