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灯花是在玉净宗正殿冰冷的砖石上醒来的。
她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正殿中央,四周亦有躺着的、跪坐的、蜷缩着低声啜泣的,皆形容狼狈、眼神空洞。
殿外的天光如血,有淡绿色的屏障薄薄一层,覆在殿外,时不时有重物撞击屏障的声响传来。每出现一次,她四周这些幸存的弟子便如惊弓之鸟般发出尖叫。
她冷淡地坐直身子,不多时,一行人从后殿绕入正殿。为首的人洛灯花认识,是程衔玉和程若珏的父亲、玉净宗宗主程轻琮。
他鬓发散乱,衣摆上也沾染着血,眼窝深深凹陷进去,眼眶发红,瞧着甚是疲惫。在他身后,是程氏的核心宗亲,程若珏低垂下头,藏在这些人中。
护在他们两侧的是形容稍显狼狈的玉净宗内门弟子,这些弟子虽然神情中不乏惊慌,却没有如殿中这些普通弟子失魂落魄,还算镇定从容。
程轻琮坐上主位,摆手,那些内门弟子在正殿摆好几把空玉椅。几息间,青辉骤现,数道光影于玉椅上缓缓显形,正是玉净宗的长老。
程轻琮再次摆手,那些内门弟子便走到正殿中央,掐着法诀,很快便将惊魂未定的普通弟子转移到偏殿去。独独留下洛灯花一人在殿中。
他们很快便也消失了,临走前,皆用憎恶的目光注视着殿中央那道单薄瘦削的身影。
“宗主,封印酆都的大阵是已然飞升的空空道人设下,怎么无任何征兆的忽然被破,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长老出言责问。
程轻琮冷峭着神情:“压阵的阵眼,用域外天魔的尸骨磨成的'青白眼舍利'已经遗失,因此才会阵破。”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既如此,想来此事,同殿内的这个小丫头有关系吧。”
有人出言点破,程轻琮摸着胡子,神情冷肃地看向洛灯花,忽然重重敲打一次椅子的扶手,厉声呵斥:
“洛灯花,你可知罪!”
洛灯花闻言,只是麻木地跪起身,并不曾说话。
“洛?莫不是花柔宗洛家的人?”
“这可难办了,毕竟是洛家……”
“洛家的人又如何?擅动酆都大阵阵眼,致使酆都鬼蜮现世,妖鬼横行,无数无辜者丧命,这样的大罪,十个洛家来了,又能如何?必要叫她血债血偿!”
“此事原委尚不清楚,还是须得听宗主解释。”
程轻琮原本挺拔的身子佝偻下几分,他叹了口气,斜眼往旁边瞧了瞧,程若珏魂不守舍地从宗亲中走出来,掏出一块留影石,掐了法诀启动,同时解释着:
“今日大哥大婚,父亲便让我留守禁域。当时”,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洛灯花,又道:“当时洛灯花来寻我,我们自幼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对她并不设防。”
“她趁我不备,用迷药偷袭我……此后的事,我便都不知晓了。”
“酆都出事后,我们在禁域常备的留影石上找到了这个。”
留影石上展开一水缸大小的光幕,其中的景象,恰好是洛灯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阵法的镇眼附近。她先是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那压在阵中一青一白两枚舍利,十分欣喜地伸手去拿:
“阿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快来瞧,这珠子好漂亮,我要把它们拿走。”
“灯花,都说了多少次,这是禁域,你怎能擅闯,快趁无人发现,随我出去——灯花,不能碰那东西!”
指尖甫一接触,由阵法撑起的禁域竟然猛地摇颤两下,传出些许妖鬼的邪笑。洛灯花被惊得脸色苍白,竟下意识挥手打落了那压阵的两枚舍利。
青白眼舍利瞬间便滚落下阵台,坠入阵法压制的滚滚黑雾中,再不见踪迹。
洛灯花神情苍白,似乎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就在这时,一条巨型的触手拦腰将她拖住,要往那地下拽。
另一女子的身形骤然出现在画面中,身着嫁衣的洛锦梅惊呼失措地抓住妹妹的手,另一手并指掐诀,切断那触手,将人救下。
可下一瞬,又有一只触手卷住她的脖子,将她举至半空。洛锦梅伸手向洛灯花求救,洛灯花却害怕地趁机逃走。洛锦梅满眼绝望地被触手拖入黑烟中,消失不见。
影像至此结束,大殿的气氛凝结如冰。如果目光可以凝成实体,那么此时的洛灯花大略是早已被刺穿成筛子。
跪在殿中央的人只是垂着头。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程轻琮严厉地呵斥着。
洛灯花没有管程轻琮,只是觑了程若珏两眼,却见对方身形佝偻下去,甚至都不敢朝她的方向多看一眼。
这一瞬,洛灯花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这留影石同前世如出一辙,她相信绝不是程家捏造。前世的玉净宗坚信着留影石上的内容,认定洛灯花便是罪魁祸首。
而她自己,当时被洛锦梅骗去禁域,甫一踏进去,四周便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她有听见洛锦梅在说话,可却听不清是什么,很快便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被众人审判。
那留影石的影像清楚确凿,加之程家一干人等言之凿凿的指控,就连她自己,都稀里糊涂地信了。
三人成虎,当每个人都说她做了那样的事,就连她自己,也相信了自己似乎真的可以做出这样的事。
她那么羡慕洛锦梅,危急关头抛下对方自个儿逃跑,如此合理,连她自己都相信。
可这一世,她先是被程若珏迷晕,连禁域都不曾踏足,可这影像还是出现了,玉净宗、程家,还是将一切都推到她身上。
她想着,前世那段留影石的影像,便当真不能作假?为何程家人从未质疑过影像的真实与否。
直到重来一次,才渐渐想通。
那日留守禁域的是程若珏,若非她贪玩出去,如何能叫禁域被人随意进出。如果压阵之法被破的事情不能及时找到一个罪魁祸首,而是一直悬置,那么所有怒火,自然会被程若珏承担。
既然留影石如此确凿地将洛灯花指认出来,只要咬死了她,那么程若珏的过错自然无人在意。
程轻琮问她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洛灯花仔细思考了一下,仰起头,神情平淡地深吸一口气。
她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声若洪钟:
“不是我做的。”
这一声辩解,穿越时空,同前世那个彷徨无助的少女一声又一声的辩解重叠在一起。
她又吸了一口气,朗声道:“不是我做的。”
“好你个洛灯花!”
程轻琮大怒,愤然起身,指着半空中的影像:“证据都在此处,难道你还能不认吗?”
洛灯花紧闭双唇,琥珀色的眼里毫无惧色。
程轻琮见她没有害怕,眸光微动,脸上的气愤愈加夸张,索性抬手愤然轰碎身后的座位,卷起无数玉末。
洛灯花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只是冷漠地看着。
程轻琮见几次三番,都不曾唬得她认下此罪,不由得也有些怔住了。他叹了口气,又见站在前方的女儿程若珏眼中含泪,面露乞求。
他身形顿了顿,摇摇头,有侍童搬了新的椅子来,程轻琮又坐了回去。
长老们都是人精,见此情状,谁还有不明白的。对他们来说,酆都现世事大,可若是主要的祸因定在程家,那天下人的怒火也不是轻易能吃得消的。
若是此事定在花柔宗洛家头上,他们程家只是旁责,尚能有些许转圜的余地。
想通此间关窍,众人也便都沉默下来,无一人说话。
程轻琮抿着唇,正要说话时,忽而有青衣内门弟子出现在殿内,低声通报:
“宗主,花柔宗有人来了。”
程轻琮怔然:
这是有人来为洛灯花撑腰了吗?
他徐徐叹了一声,知晓此事自然不能如此轻易地了结。若要将罪责定在洛灯花身上,洛家的一关是肯定要过的。他颔首,请弟子将人护着引进正殿。
洛灯花原本平淡的神情忽而有了波动,她藏在袖中的手攥紧,鼻尖发酸,浑身细微地发起抖来。
有什么人,从殿外缓步走进来。
他身量奇高,周身弥散着一股子浅淡的兰花香。
紫色的袖袍轻柔飘逸,宽大的袖子亦长长的垂在地上。他并不曾戴冠,任由乌发垂下,同那长长的衣摆一同在地上拖曳着。青年的眼被紫色的绸缎覆着,只露出淡粉的、近乎苍白的嘴唇。
手中擎一乌黑的手杖,另一手负于身后,就这么堂而皇之走进来。
掠过洛灯花时,不曾有片刻停留。
“在下洛烟兰,见过诸位。”
这一声,又似那滴入油锅的水滴,激起一阵议论。
“是洛家那常年不见人的小子。”
“哦,少宗主吗?听说这眼睛不大好,不能见光,日常便覆着了。”
“这是要来给洛家人撑腰?但只来一人未免太不将我们玉净宗放在眼里了。”
程轻琮叫人给洛烟兰设了座位,低声道:
“花柔宗有你们的规矩,玉净宗自然也有。纵然小儿与锦梅结亲,可到底此事干系甚大,老夫不能为了亲缘关系枉顾正道纲常。”
洛烟兰的嘴唇似笑非笑地勾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然而他并不反驳,只是用如玉的手握着乌木手杖,很是平静:
“宗主不必忧心。”
洛灯花的眼睛再次闭上,然而这没有什么用处,洛烟兰轻轻淡淡的锥心之语再度响彻耳畔:
“我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灯花。她若做下什么错事,花柔宗绝无包庇之心。”
那话中的冷淡和漠然,就连程轻琮都觉得心惊。
洛烟兰继续道:
“此番前来,只是想向宗主讨个方便,锦梅似是落入了酆都鬼蜮中。烦请为我指个去处,在下要入那酆都去寻她。”
洛灯花嘴唇蠕动着,然而到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前世,不也是这样吗?
洛烟兰,她的大哥,至始至终,也只认洛锦梅一个妹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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