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
趴伏在潮湿地牢一角的身影略略一动。洛景澈已记不清多久没听到人的声音,浑浑噩噩间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他浅浅抬起眼皮,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一道明黄的影子站在自己面前。
“托皇兄的福,虽晚了几年,但朕终于也是得偿所愿。如今看见皇兄这个样子,也着实心痛。”年轻的新皇满面风光地看着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语气愈发轻柔,“既如此,也该给皇兄一个痛快了。”
话音落地,眼前的人却毫无反应。皇帝终于维持不住柔和的假象,不顾飞溅在金贵黄袍上的脏污血水,朝着角落那人心口狠狠踹了一脚。
“洛景澈,这些年,朕的皇位坐得还安稳吗?”他眼神阴鸷,神色隐隐有些癫狂,“偷了朕的东西这么多年,也该还回来了吧?”
洛景澈轻轻扯了扯嘴角,甚至没有力气去轻抚一下他剧痛的胸口。他眼前恍惚浮现出的,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面沉如水,冰冷的眼眸倒映出他颤抖的身躯,他说:“你不该,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
只这轻轻几个字,便使他如遭雷击,坠入地狱。
可是他这一生,何曾觊觎过什么东西呢?
幼时,所求不过一口饱饭,能同母妃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而后年长了几岁,便只求身上能有几处好皮肉,让母妃看见时能少流些眼泪。
一切愿望,不过是活下来罢了。
可是老天从不随他愿,一场巨变,让他本就千疮百孔的短促人生更是扑朔迷离。
他那一向屈脊躬身的母妃,竟有勇气将匕首捅进皇帝的喉咙。她隔着重重的帷帐朝他浅笑,嘴角缓缓流下鲜血。她踉跄地走出来,踩着血泊,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块黄帛布扔在了他的面前。
无数利刃架在他的脖子上,周围人影憧憧。隔着刀光剑影,他惨白着脸想去看清帛布上写的是不是刚才皇帝临死前所说的那些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朕之第二子景澈,德才兼备,仁孝两全,深得朕心。今日将皇位传于二皇子,实乃天命所归,以承天下之重任……”
在周遭一片惶然声中,她终于无力向后仰倒,倒在早已没了声息的皇帝身上,轻声喃喃道:“阿澈,好好活下去。”
……
过去的岁月零零散散的从他眼前一晃而过。恍惚间,他听到了有个熟悉的脚步缓缓而来,在不远处站定。
洛景澈心头巨震,想抬头看一眼他,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只听到新帝恨极却又痛快至极的一句话。
“明将军,蛮夷之子以卑贱之躯偷得皇位数载,又苟活至今,实在死不足惜。”
洛景澈蜷在身侧的手指略紧了紧,听到那人轻轻嗯了一声。
随后,他在眼前一滩脏污血水中看到了倒映着的漫天火光。他缓缓阖上眼,再无声息。
……
宫殿内烛火昏暗,窗外暴雨如注。
洛景澈猛然睁开双眼。眼前烛火忽明忽灭,他急促地呼吸着,想让自己跳的过于剧烈的心跳声稍缓一下。
他是一个……话本中的炮灰配角。
一个早死的、被拿来给主角磨练心性的、无足轻重的,炮灰。
洛景澈爬起,抓起床边灰扑扑的铜镜,看见了自己十六岁的脸。镜中的少年有着漂亮的桃花眼,深邃的眉眼让他多了几分不似中原人的风情。但因为过于清瘦,衬得他苍白的脸颊更为瘦小,整个人看起来仿佛风一吹就要散掉了。
他竟然回到了十六岁。
还来不及整理思绪,便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猛的推开门,如一阵狂风般瞬间就来到了洛景澈的面前,将他掀翻在床。随即,一只青筋暴起的大手像铁钳般紧掐住他的脖子,指节甚至深陷进他的皮肤。
“洛景澈…你怎么敢?”
洛景澈控制不住的抓紧自己脖颈上逐渐收紧的手,求生的本能让他剧烈挣扎起来。他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脸,这张熟悉的脸庞上酝酿着风暴,他明明暴怒着却又克制到浑身颤抖,完全不复曾经的沉稳从容。
上辈子临死前,他没能抬头看他一眼。
但是,这人轻应的那一声仿佛还在耳畔。
明月朗咬着牙看着手中洛景澈清瘦苍白的脸因为呼吸不畅而通红,秀丽的五官也微微扭曲,整个人看起来可怜至极。
如此可怜,却又……可恨!
他明明还在自己手底下拼死挣扎,可看向自己的眼神,突然多了几分他看不懂的复杂意味。
明月朗猝然和他的眼神相撞,仿佛被那目光烫到一般回过神。他猛然收回手,将这人狠狠摔回床上。
洛景澈捂着胸口大口呼吸着,脖颈处剧烈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即使身躯已经残破不堪,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
他知道,明月朗不会杀他。
因为明月朗和他一样,也不过是这个话本里的配角。
唯一不同的是,他是炮灰反派,站在主角的对立面;而明月朗是主角的青梅竹马,是主角坚实的后盾。
这个话本的主角……正是他那万千宠爱于一身,样貌品行皆上乘的唯一太子人选,他的三皇弟,洛景诚。
“洛景澈,”明月朗眼尾戾气横生,锐利的眼神像要把他吞吃入腹,“我要一个解释。”
“为什么…圣旨上,会是你?”
洛景澈平复着呼吸,剧烈的耳鸣声也稍稍减缓。
原来,竟是回到了这个时候。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的母妃亲手刺杀了皇帝。而在皇帝临死前,宣读了继位诏书。
继承皇位的,竟然是自己。
他想起上辈子的自己面对暴怒的明月朗百口莫辩,嘴唇嗫喏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只换来他厌恶又冰冷的眼神,甩袖而去。
现在,他又回到了此刻。
但是他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洛景澈轻咳着,双眼紧紧盯着明月朗,回想起话本中明月朗的结局。
明月朗虽然是洛景诚青梅竹马的伴读,两人感情极深;但明月朗背负家族使命,世代效忠的是大宋江山。所以在整个话本中,他是唯一一个即使是和主角有着这么亲近的关系,但依然保持了绝对冷静和理智的人。
他现在既已觉醒,那么这辈子,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明月朗,是他一定要抓紧并加以利用的人。
洛景澈一字一句道:“因为只有我,该在这个时候,坐上这个位子。”
明月朗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你说什么?”
随即,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危险,“我倒是没有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狼子野心。”
他一步步走近,常年习武的高大身影压迫感极强,有力的手指再次抚上他的脸,“这么说,意图谋反,也并不算是冤枉了你?”
感觉到明月朗的手指划过他的脸庞,再次危险的向下,洛景澈紧盯着他如鹰般的眼神,丝毫不惧:“我从未想过。”
明月朗眯了眯眼睛。
“明小将军,此事蹊跷,且听我一言。”
“我的母妃是蛮族女,一生谨小慎微,所求不过平安了此残生,”洛景澈声音微哑,缓声说着,“陛下正当壮年,且一向对我母妃提防至极,怎么会轻易被一女子刺杀?”
“我母妃因何而不得已入宫,将军也知晓。边北蛮族蛰伏多年,野心勃勃。这宫中的剧变,若没有他们的手笔,仅凭我母妃和我,是不可能做到的。”
明月朗手上的力道并未收回,脸上带着明晃晃的讽意:“可是殿下似乎忘了,您身上,也流着蛮族的血。”
洛景澈平静的回视着:“是。但我母妃是如何来到大宋,又是如何被算计着送上龙床的,我不会忘。”
“如果不是他们……我母妃不会过这样的一生。”
明月朗盯着床上那个削瘦的身躯,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洛景澈只是看着他,目光沉静。明明是才十六岁的少年,可整个人看起来却形如槁木,毫无生气。
“明小将军,我只想活下去,还有为我母妃讨个公道。”他扯了扯嘴角道,“我不会去觊觎不属于我的东西。现如今圣旨已下,朝廷内外人心惶惶。大宋的各个角落内还有不知多少蛀虫,近年来边境百姓的平稳日子也来之不易。”
“边北蛮族想将我送上皇位之心,已昭然若揭。也许他们的手已伸到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步,但他们不会想到,我是那个变数。”洛景澈面上平稳,实则也紧张到攥紧了手指,“将军与我合作,尽可利用我挖出这四方的害虫。将军大可放心,事成后,我会将皇位…”
洛景澈垂眸,眼神稍暗:“还给皇弟。”
……
窗外的雨还在下。
好在室内已经点起了炭火,洛景澈掖紧了被子,让自己尽可能的汲取到更多的温暖。
即使头痛欲裂,洛景澈却还是无法停止思考。
重生回来的这个时候,注定让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好好谋划。
往后的路步步艰险。
话本里写道,他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推着坐上了这烫手的龙椅。
他是世上最窝囊的一个皇帝。
他每日绷直了脊背,战战兢兢地听从着群臣的不敬言论,不敢发一言;也惶惶不可终日地恐惧着桌上一碗不知是否下了毒的清粥。
还多次在午夜梦回时惊醒,生怕床边已无声无息站着来要他命的刺客。
他不曾享受过任何权力带来的快感,反而几乎没有吃上过一顿美味、睡过一个好觉。
他也曾想过,他既坐上了这个位子,也需为百姓做些好事。
可是不知为何,做到最后,声名狼藉。
百姓高呼着蛮夷昏君也敢偷得皇位,文官学子慷慨激昂着书写檄文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连街边小儿都敢唱颂着:“蛮夷子,蛮夷子,蛮夷竖子当皇子。昏庸无能不自知,何来胆量至如此?”
如此浑浑噩噩又极其无力的一生。
如果能活下去……也可以了。
直到御林军拿着刀剑站在他的对立面,拥护着他的弟弟——新皇走进寝宫内时,他才得以清明。
“既想要皇位,”那时他身体里长年累积的毒素发作,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他仍死死盯着洛景诚,一字一句问道,“又,为何能容我四年呢?”
洛景诚看着他,俊秀的脸也渐渐扭曲。
良久,他大笑道:“皇兄,你还不明白吗?这四年,是你偷得皇位应付出的代价啊!”
“皇兄,我也得感谢你,”洛景诚看着他笑道,“若没有你这么昏庸无能的前例,如何能衬得我才是这个江山最合适的主人呢?”
他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提线木偶般的坐了四年高位,却只是给他人铺路的石子。
他的母妃和他,被命运玩弄至此,低贱卑微,命如草芥。
幸好,老天待他,还不算太薄。
他既清醒,就绝不会让自己这一生再为人鱼肉。
……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中浮现,洛景澈轻轻阖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不知怎的,脑中回想起刚刚明月朗离开前那略有讽意的一句话。
“皇位从无归属一说。殿下只需好好考量,自己能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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