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后半夜,京城的急雨渐平,只淅淅沥沥的下着点惹人烦心。
“他当真这么说?”
明月朗抬眸看着床榻上的人,肯定道:“是。”
床榻里的人咳嗽数声,缓缓挑开了帷帐。明老将军半躺在侧,即使面色苍白也掩饰不了周身威严的气度。他阖眸思索片刻,声音沉沉道:“你做的很好,月朗。”
“这孩子在宫中养了数年,不会那么简单。更何况他身份特殊,能说出今日这番话来,想必也是个隐藏了锋芒的聪明人。”明老将军沉吟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良久,他睁开眼看向他的独子,“明家世代为将,戎马半生,你要记住我们守的是什么。”
明月朗对视上他父亲的目光,“是大宋的江山。”
明老将军欣慰的笑了笑,“这才是我明家儿郎。”
“月朗,为父只一句。”
“马若脱缰无法驾驭,偏离了他应在的道路。”
“则当断。”
天光微亮,洛景澈微微睁眼,看向窗外。
雨过天晴,今天是个好天气。
初春乍暖还寒,他起身拿起挂在一旁的长袍自己披上了,缓缓给自己挽了个发髻。先皇猝逝,留下一道莫名的圣旨,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新皇至今无人问津。
待他将自己收拾齐整走出屋子的时候,殿内的小太监才回过神一般的迎上来。
“殿…陛、陛下…”小太监急出了一脑门汗,喏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洛景澈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在意称呼,也无所谓他审视般大不敬的目光,问道:“丞相何在?”
“蒋相和各位大人…正在朝堂上呢。”
洛景澈缓步朝乾元宫走去。路上遇到不少小宫女小太监,见到他皆是一副活见鬼的神色。
少有几个忙不迭朝他跪下的,那是往日亏心事做的太多,自个便心虚了,怕丢性命。更多的是硬着头皮只当没看见的,因为到现在根本无人相信,一个受尽冷眼和欺凌、流着异族血的卑微皇子,居然能翻身当皇帝。
洛景澈还未走至门前,便已能听到朝堂内激烈的争吵声。他略一停步,垂眸听着里面的各种声音。
“万万不可!蛮族之子如何能登大雅之堂!如此荒唐事,丞相何须深思?”
“这让我如何能认?如果是他登上皇位,我明日便告老还乡!”
“可是,遗诏上确实是先皇的笔迹…”
“先皇是被谁所刺杀?正是那蛮夷子如蛇蝎般的生母!”
种种刺耳言语传来,洛景澈不动声色的站在门前,仿佛被骂的人不是自己。
站了没多久,里面的声音渐渐减弱,大门微敞,走出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见他面容冷淡,知道他站在门前已有一会,不由得冷汗涔涔:“二皇子殿下,丞相唤您进去呢。”
洛景澈颔首,稳步踏进大殿。大殿里人潮涌动,见他进来,瞬间安静了下来。他太熟悉这些文武百官的目光,倨傲的、审视的、轻蔑的……曾经高居皇位的四年里,这些目光让他日日夜夜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但今时今日,他已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一步一步走至百官前,却始终低眉顺目,未曾看一眼高处的龙椅。
当今朝廷第一人,丞相蒋先自是站在最前方。他看着洛景澈在自己眼前站定,微微眯了眯眼眸。
短短几日,这个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利索的小杂种便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了?这皇位的影响竟有如此之大,让这般伏低做小的人也胆敢有勇气站在自己面前。
蒋相心中万千思绪也只在脑中转了一瞬,表面上仍是一副和气模样:“殿下既来了,也该让人通报一声。”
洛景澈抬眼,目光扫过眼前人,只此一瞬便又低下头,一副乖顺的模样:“各位大人聊得尽兴,我不敢逾矩。”
蒋相心下更是微沉。他话中姿态虽低,但整个人不卑不亢,极沉得住气。
这不是个好现象。
宫中巨变,天子一朝易主。内忧外患之际,将这不堪大用的废物暂且先推上皇位其实才是最合适的。他好不容易将这道理给那已失了理智的三皇子讲清,此刻自己却又疑心了起来。
如果这孽种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便是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毁掉的。
一旁的御史大夫看到丞相脸色微微的转变,心念一动。丞相虽有意推二皇子上位,但在此之前也必须得先打压一阵,否则棋子认不清自己的处境,只会坏事。
他审时度势,及时开口道:“殿下也看到了,朝廷内争议不断皆为了这储君一事。虽说先皇遗诏有言,但殿下身份和血脉都极其特殊,难以服众啊。”
蒋相眯起眼,想看他会如何反应。若此子有几分眼色,便该知道此刻该惊慌的跪下向他磕几个响头,涕泪横流地表示自己对皇位绝无染指之意。而他则会借势敲打几番,然后在这小儿极尽绝望的目光中,告诉他,只要你听话,你可以是新皇。
只一眼,洛景澈便看出来蒋相在想什么。
上辈子的他,也几乎是完全如他所愿的这么做了。
你看啊,这些人把陷阱摆在他面前,哄着他跳,却一副他捡了大便宜般的嘴脸。
他跪在地上摇尾乞怜,茫然无措的看着周围一张张带笑的面具。他在无尽的惶恐和自卑中看不清局势,连巨毒的砒霜也能当成蜜糖。如今看来,竟如此可笑可悲。
洛景澈自嘲地勾勾嘴角,不再卑微仰视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
他抬眸,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了别样的神采,在蒋相略显错愕的目光中,轻声道:“诸位大人们的意思,是要抗旨吗?”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大胆小儿!”御史大夫最先反应过来,怒喝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蒋相面沉如水,仿佛从来没认清过眼前的人一样。他上下扫视一番这个少年,眼中染上寒意。
“二皇子,你不要忘了,先皇是怎么死的。”他的语气中含着浓浓的警告意味,“刺杀皇帝的罪名,你想替她担起来吗?”
“可是大人,”洛景澈浅浅一笑,“父皇临死前亲口宣读的圣旨是如何写的,无需我再重复吧。至于刺杀先皇的秦妃娘娘,”他走近蒋相,少年清瘦的身影已略略高于这个权倾朝野的重臣,“不是也已经暴毙了吗?”
他这话说的太过于轻巧平淡,蒋相一时根本无法判断出少年话语中的异样情绪。
“二皇子此意,便是要不顾养育之恩,与生母完全割席了?”
洛景澈侧目看向激昂开口的那人,缓缓道:“卑贱之躯,死不足惜。”
朝堂之内,一时安静到落针可闻。
蒋相最先反应过来,合掌而笑:“微臣未曾想到,二皇子竟有此觉悟。但微臣只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嘴皮子上的功夫,谁说都一样。只这身体里流淌的血,最造不了假。”
他嘴角含着笑,眼神里的寒意却令人不寒而栗:“二皇子只消把那身体里不属于我族人的一半血液尽数流出,臣等便信了殿下对我大宋的一片赤诚。”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低低的惊呼声。
流一半的血?他竟能想出这般折磨人的办法!
蒋相的几个心腹大臣交换眼色,咬牙道:“是啊殿下,若殿下能做到这般地步,我等此后一定对殿下绝无二心!”
“若真能把那一半的脏血流出,对殿下倒也是个好事。”
“我大宋江山,该由纯正皇室血脉的人继承才是啊!”
洛景澈冷眼瞧着发声的人越来越多,一句一句,皆朝他而来。此时蒋相朝一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颤颤歪歪地捧了把小巧的匕首站定,将匕首高高举过头顶,呈到了他的面前。
蒋相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少年人动作迟缓地取过匕首,心中怨毒。一个棋子,还妄想翻身做主。今日若不将他狠狠拧断他的翅膀,压下他的腰杆,给他一个下马威,他日如何能驾驭得了?!
看着洛景澈犹疑的动作,蒋相冷笑连连。他再不掩饰内心的狂躁,催促道:“殿下,还要等到什……”
鲜血一下子溅到了他眼前,擦着他的鼻尖滴在了他脚跟前。
冷汗瞬间顺着额角而下。蒋相强装镇定的看向面无表情的洛景澈,少年的左手手掌处有一道极深的口子,淅淅沥沥的鲜血尽数滴落在他们两人中间的空地上。
洛景澈仿佛没事人般举起握在右手的匕首。蒋相顿时瞳孔紧缩,狼狈向后一退,一时之间掌心竟全是汗渍。他抬头却看见洛景澈只是将染血的匕首举到他眼前,明晃晃的笑意里暗含讽刺,“诸位是否需要检查一下,这流的是我大宋的血,还是那蛮夷的血啊?”
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蒋相的鼻腔。他额角跳了跳,心下寒意更甚。他自是不会让洛景澈今日就死在这里的,但如今种种迹象都表明,此子危险,极其危险。
决不能久留。
眼前的滴滴血迹汇集,慢慢形成一个小血滩。洛景澈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败,鲜红的血液衬得他纤细的手臂白得愈发吓人。他似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极有耐心的等着蒋相的回应。
蒋相眼见少年人脸色越来越差,知道是不能再等了。他扯开嘴角,刚要开口,却被门外小太监尖利的通报声打断。
“明小将军到!”
洛景澈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略略松缓了些。
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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