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景澈在来之前想过很多。
他想过这位太傅先生也许会孤高自傲,也许会对他不屑一顾,甚至也有可能会对他横眉冷目。
毕竟,太傅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被他抢走了皇位。
所以,唯独没有想到太傅会对他说,一见如故。
“朕和太傅,许是第一次见面吧。”洛景澈扶起老先生,笑了笑。
“正是因为第一次见面便有亲切之感,”连颟道,“微臣才会有此感叹啊。”他摇头叹了叹,没在此事上过多解释,接着道,“月朗前些时日来找过微臣,微臣昔日奉先帝之命教导储君,如今辅佐君上,实属应该。”
洛景澈定定地看着他,但连颟略显苍老的面孔上坦然非常。只是他那眼神复杂难言,似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沉默。
“陛下若信得过微臣,”连颟道,“微臣愿以毕生所学辅佐陛下,开创出太平盛世。”
一个新冒出来的,上赶着表忠心的太傅。
一个刚被他摆了一道,现今想必是在忙着给他找事的丞相。
一群各怀鬼胎、心思各异的群臣。
自登基以来,看似风平浪静,实则群狼环伺、险象丛生。
既是送上门来的,又何须拒绝呢。
洛景澈露出善意微笑:“有太傅此言,朕心甚安。”
……
“又劳烦小将军为我费心思了。”
明月朗落于他身后一步。良久,他开口道:“太傅此举,我也并未想到。”
洛景澈一挑眉,略有讶异。如果不是有明月朗在其中周旋,那么连太傅的态度便更加难以琢磨了。
他目光沉沉:“昔日南芜王乃太傅座下得意弟子,如今太傅却对陛下另眼相待。”
“是我为陛下引荐了连太傅。其中门道,我会为陛下厘清。”
“在此之前,”明月朗望向前方略略矮于他的身影,稳声道,“还请陛下,不要轻信他人。”
前方那人停了步。
明月朗顿足,看着他回了头。
“那么明将军,”洛景澈道,“我可以信任你吗?”
明月朗看着他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身影,心下微动。
他道:“陛下能信之人,当只有自己。”
二人对视,心照不宣。
洛景澈轻笑一声:“你说得不错。”
明月朗这句话,反而能给他最大的安心。
-
明月朗将人送回了寝宫。
出乎意料的是,安顺正站在门口。见洛景澈回来,他恭顺地跪道:“恭迎皇上。”
明月朗深深看了跪着的安顺一眼,向洛景澈道:“陛下,微臣先告退了。”
洛景澈颔首。见人走远,他回身从垂首跪地的安顺旁走过,淡道:“安公公好得倒快。”
他进了门,似笑非笑道:“进来伺候吧。”
厚重的殿门在安顺微微发颤的手中关紧,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安顺走至洛景澈面前,跪下了。
“前两日,蒋相有来找过你麻烦么?”
安顺不敢抬头:“……不曾。”
“不曾?”洛景澈声音不大,但是听起来没什么情绪,“也是,宫外的事,可能也够他忙活了。”
“你应该知道,朕前几日出过一次宫吧。”
安顺几乎要将头垂到了地上:“奴才不知。”
洛景澈笑笑,似是不在意:“朕出宫去,本是想给辛勤工作的林大人买点谢礼,”
“可惜没想到,意外看了一场大戏。”
他不疾不徐地起了身,走至窗前抚弄上花草:“一青楼弱女子,正在被追杀。”
安顺瞳孔紧缩,额上冷汗涔涔。
“只是有一点不同,刺客倒也不想要那女子的命,”洛景澈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道,“他们叫嚣着,要那女子的舌头。”
安顺浑身剧烈一抖,几乎是瞬间全身力气尽失,瘫软在地。
“安公公这是怎么了?”洛景澈道,“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安顺僵硬着抬起头,双眼红得可怕。
“这么一看,”洛景澈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女子和安公公,长得真像。”
安顺颤栗着开口,语气抖得不像话:“陛……陛下……她……”
洛景澈没有开口。
安顺面色逐渐变得灰白。正在他双眼无神之际,一个香囊不远不近地掉在了他的眼前。
安顺瞪大了眼睛,跪着向前猛冲了几步,将那香囊握在了手中。
淡粉色的香囊小巧精致,上面绣着一只额前有两点红色的鸟。
“这……这是心巧的香囊?”安顺颤抖着开口,“不……不会错,这个鸟,这个绣工……”
他跪在地上,猛地磕了一个响头:“陛下,这是我妹妹的香囊啊!”
洛景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流着泪水的脸,眼前幻视了很多场景。
他在幼年为了几口食物求嬷嬷的时候,他在母妃生病想出门寻太医的时候……都曾这般无助绝望地痛哭过。
只有日后身居高位了之后,日益艰难的处境让他变得沉默寡言,才很少再有这般情绪激烈的时刻了。
洛景澈偏开头不再看。他开口道:“你妹妹,朕救下了。”
安顺的面孔染上几分惶恐:“陛下……”
“安顺,”洛景澈的声音变得低而沉,“朕再问你最后一次。”
“为朕所用,还是你们一起死?”
安顺头垂得更低,脑袋里却是一阵一阵乱糟糟的轰鸣声。
自从他跟了丞相、进了宫以来,他再没和他妹妹见过一面。
他只能从丞相的只言片语中打探到妹妹是否健康,可还安好。
这是第一次……他真的见到了属于他妹妹的东西。
这是他妹妹亲手绣的香囊,绣工精湛,纹样独特。这额前有着红点的鸟儿,正是他们家乡林间的鸟儿。
“……陛下,我妹妹真的还活着吗?”他哑着嗓子开口。
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所以即使数年来毫无音讯,他也不敢真的去质问丞相妹妹何在,也不敢去赌这个可能性。
他习惯了无回应的质询,习惯了不被承诺的隐隐威胁。
“朕可以向你保证,”
“她活着。”
安顺微微瞪大双眼,终于敢喏喏抬起了头。年轻的少年皇帝站在窗外,徐徐细光洒在他挺直的鼻梁上。他回过头,琥珀色的瞳孔在光线下清澈透明。
“……只要有陛下这句话,”安顺声音微哑,“奴才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明月朗回到府内,见心巧换了身朴素衣裳,正在门口做着扫地的杂活。
他心念一动,唤来暗卫问道:“这几日,风情坊有什么动静?”
暗卫道:“蒋相那边一直在派人寻找心巧姑娘的下落。”
“可有暴露?”
“未曾。蒋相只知道有人赎走了心巧姑娘,还不曾知晓是少爷。”
明月朗淡道:“那看来蒋相近些年确实是得意忘形了,虽是小人物不曾设防,那也难怪让人钻了空子。”
了解了情况,他挥手让暗卫退下了。随即,他想起兜内还有宫里那位写给心巧的书信,干脆朝心巧走去了。
他将书信递给心巧,心巧接过了,却红着脸尴尬道:“少爷……心巧,不曾读书识字……”
明月朗微怔,突然想起这姑娘当时送进宫内的信,还是由自己代笔的呢。
心巧收回手,笑笑道:“不必再麻烦少爷了,我去问问方姨……”
明月朗向她伸出手:“给我吧。”
洛景澈怎会不知心巧不识字。
这封信从一开始,就是写给他看的。
明月朗利落展开信,快速看完。
心巧乖顺地站在一旁,却见少将军只看不曾说话。
她试探性地开口道:“……少爷?信中写了……”
明月朗皱了皱眉。
信中的内容与洛景澈和他说的大体上并无不同。只是那最后几句引起了他的注意。
“……将军尚在病中。病中之人,身虚体弱。少将军政务繁忙,府内上下,需多留心。未免遗漏,凡事必躬亲……”
洛景澈这是借心巧的口,在提醒他什么?
明月朗表情逐渐变得严肃。他看了一眼有些惶恐的心巧,沉声道:“从今日起,你跟着方姨,去老将军身边伺候。”
心巧不明所以,但马上应下了:“是。”
-
洛景澈这几日有些忙。
连颟遵循了他的承诺,正式宣告出山,辅佐皇帝处理政务。在皇帝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之前,他将会一直陪伴在皇帝身侧。
对于一些原本并不属于丞相一派,仅仅是担忧蛮子治国的大臣来看,这无疑是一颗定心丸。
毕竟有太傅出面,这既是一种辅导,也是一种监视。
而蒋相那边自是恨得咬牙切齿,恍惚间觉得一切都有脱离掌控的趋势。
“大人,信鸽到了!”
蒋相从满桌案牍中抬起猩红的双眼,大喝道:“呈上来!”
下人忙递了信来。
与此同时,将军府。
“少爷,有您的信。”
管家恭敬地呈上信件,递给了明月朗。
明月朗拆了信件,眉头微动。
“少爷,那信使说,随信一道而来的还有这个包裹。”
明月朗将信件搁置一旁,仔细拆了包裹。
包裹里放了一小盒膏药。揭开盖来,膏体莹白晶润,有淡淡青草香味。
一旁的信件有着端庄典雅的字迹,署名那部分赫然写着洛景诚。
“……久闻伯父常受病痛折磨,自我至南芜以来,结识了一位名高望重的民间神医……”
明月朗摩挲着并不算精致的药膏壳子,缓缓开口道:“明良。”
一旁的贴身小厮忙应了:“是。”
“去把药香阁的葛朗中请来。”
明月朗沉下声:“只要葛朗中。此事不要声张,明白吗?”
“是,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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