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洛景澈也是这么做的。
疫病起得突然,他在洛景诚如天神降世一般的力挽狂澜之下,被衬托得更是昏庸无能。
于是,沉默了数日的木偶皇帝终于在朝堂之上,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他想拨银赈灾的想法。
洛景澈还记得蒋先听到他这话的时候,露出的颇为怪异的表情。
似是嘲讽,但也有怜悯。
于是在寂静如一潭死水般的朝堂上,蒋先率先开口道:“……陛下能有此善心,臣等实在欣慰无比。”
这是数年来他极少几次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还得到了肯定的一件事。
还是一件能为百姓做些什么的好事。
洛景澈苍白麻木的面孔上难得出现了几分活人气息,他急急开口道:“那,拨多少合适?十万两够吗?”
他知道国库向来没多少银子,他自己也几乎没有任何存银,只得殷切地看着蒋先:“……朕可以节衣缩食,缩减宫中开支。这笔钱必须拨给南芜。”
实际上他在宫中的生活已经够清苦的了。
蒋先又露出那抹似有若无的古怪笑意,道:“陛下,十万两足矣了。”
“陛下可别忘了,边北前线也需大笔银子供养。”蒋先看似恭敬,实则暗含嘲意,“这笔开支,是陛下就算不吃不喝也省不出来的。”
洛景澈蜷起手指,脸色愈发苍白。
他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缓声道:“……丞相说得是。”
“这笔银两数目不小,”洛景澈努力组织着语言,声音却是越来越没有底气,“送到南芜去,途中经手者甚多。朕想的是……拆分一半为赈灾物资送去,丞相以为如何?”
即便他手无实权,官场之中的剥削和贪污他也并不是完全不清楚。
这笔银子他是真心想送去为百姓做点什么的。
他天真地想着,如果折算成部分物资,或许到百姓手上的,就会多点了吧。
直到一月后,他在洛景诚的邀约之下,出宫了一趟。
街上人潮熙攘。人来人往中,细碎的言语还是如薄刃一般精准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听闻皇帝送去南芜的赈灾粮全是霉烂陈粮,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旧米了,居然也能拿去救助灾民……”
“哎哟,可不是。听说那米里还混着石子,也不知道到底能有几粒米是能吃的?”
“我相公认识大官人,听他说,就这还是拨了十万两白银去赈灾的!”
“真的假的?十万两?就这些我吃了都怕得病的粮食?”
“这么多银子,这可真是……”
洛景诚在前为他引路,见他僵着身子站在了原地,关切地问道:“皇……公子,怎么了?”
恰在此时,过路的两个巡查兵经过他们身侧,抱怨道:“今日大人是怎么了,又上哪受了气?”
另一个答道:“别提了,听说是边北那边来了信,信上许副将把咱们大人大骂了一通呢。”
“这是为何?”
“你还不知道?近来几月送去边北的军饷又少又差,不少粮食里都掺着大量石子充数呢。”
“竟有此事?”
“是啊!我跟你说,其实早些日子开始送往边北的军饷就已经开始出问题了,也亏得明将军脾气好,一直还没来要个说法。”
“这次信上,许副将说话特别难听,恐怕也是实在忍不了。”
“这也太过分了……军饷都贪污。不是我说,现在上面坐着的那位可真是有些……厚颜无耻。”
“嘘嘘!这是在京城,天子脚下,你可别妄言!”
洛景澈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手,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送去南芜和边北的,全是这样的粮食。
百姓、灾民、还有那些将士,还有那个人……
他们都会怎样看他?
可是,这不是他的意思啊!
他惶然抬头的那一瞬,竟是看到了洛景诚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让自己听到那些话。
这些事是洛景诚干的,然后统统推到了自己的头上。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洛景澈红着眼控制不住地怒声道:“你怎么敢……”
“皇兄,”洛景诚笑道,“不用理会这些话。”
“一群刁民的大不敬言论罢了,皇兄也要放在心上吗?”
身边擦肩而过的路人纷纷侧目,面露惊讶和愕然。
洛景澈瞪大双眼,呼吸都有些不畅,一瞬间的想法就是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狼狈地躲开这些人的目光,狼狈地看着洛景诚脸上的冰冷笑意,越来越喘不上气。
然后,软骨散发作。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被半搀扶半拖行着上了软轿。
……他这一生中的噩梦太多,细说起来,倒也不算稀奇了。
……
蒋元白接到圣旨的时候,也确实是有些没反应过来的。
蒋先一脸阴沉地看着他谢了恩,领着这个最令自己骄傲的孙儿来到了书房。
“……爷爷,陛下这是何意?”他斟酌着开口道。
“元白,”蒋先的面孔看起来像是苍老了十岁,“你老实和我交代,你是不是还和景诚一起,和那些人……”
蒋元白心下微沉,忙跪下道:“爷爷,我再没敢那么做了。”
“真的吗?”蒋先眼神锐利地盯着他,“你好好回答我,你知道我们蒋家现在面临怎样的处境吗!”
望着蒋先严肃的面孔,蒋元白沉默了下来。
“你还在去极乐坊,是不是?”蒋先勃然大怒,只觉得胸口都有些疼。
“爷爷,我……”
蒋先痛心疾首道:“不要再什么都听洛景诚的话了!”
蒋元白一呆。
“可是爷爷,我们不是要把王爷扶持登基么,那……”
蒋先无力道:“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蒋元白沉默。
“我确实错了,我不该让那杂种那么轻易地上了位……”他眼里逐渐泛起不甘心,但又迅速湮灭,“但是,已经晚了。”
他自以为能将人牢牢握住在掌心,但是……
“再这样下去,我都不知道是他先夺得皇位,还是我们蒋家先垮掉。”蒋先苦笑一声,老眼浑浊。
蒋元白沉默看向手中的圣旨,低声道:“爷爷,我不会让蒋家出事的。”
“不就是运输粮草么,”他勉强笑了笑,“孙儿定不会辜负您的苦心。”
蒋先心中苦涩。
……风雨欲来,确是拦不住。
蒋先和蒋元白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将要带上的部分粮草和药物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完全无误后,才向皇帝辞行。
他这一路还需去往与南芜交界的应埠取粮,一同送往南芜。
出发的那天是阴天,还有细细的小雨。
蒋元白立于马侧,想起了胡吉木曾提点过他的话。
他抬眼,向人群中被簇拥着的、那个最高处的人看。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清。总有人会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无法捕捉到那个身影。
到了临行的阶段,他向前一步朗声道:“臣等此行定尽心竭力,绝不负陛下所托。”
他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有些轻,远远的传来:“好。”
蒋元白心念一动,终于在转身前看到了一眼皇帝影影绰绰的身影。
虽然只匆匆一眼,但他确实心神一震。
如胡吉木所言,皇帝的身形同明月朗那所谓的相好身形,十分里有六七分的相似。
他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领着一群人跟上了最前方洛景诚的队伍。
……即便他爷爷实在不喜胡吉木那群人。
但是他们说得没错。
当今形势,他爷爷已然看不清了。
如果他再不做点什么,蒋家才是真的要完蛋了。
蒋元白最后看了一眼人群中有些老态尽显的蒋先,心中微叹了一口气。
见他们一行慢慢走远,高台上的人才慢慢散去。回去的路上,明月朗侧身低声道:“……他刚才看到你了么?”
洛景澈想起那意味不明的一眼,顿了一顿:“……可能吧。”
明月朗的表情颇有些复杂难言。
洛景澈笑了笑:“没事。”
蒋元白有没有猜出来,都已经无所谓了。
他回身看了眼有些心神难宁的蒋先,轻浅道:“不重要了。”
洛景澈派了几个御林军中较为机灵的几个随着蒋元白同行,因此日日都能收到他们的来信。
他们日日随着蒋元白一道检查粮草药物,一路到应埠,他们都回复“一切顺利”。
连日上报顺利的信件,让明月朗都忍不住期待了起来,洛景澈口中注定会出问题的粮草,到底会在哪里出现问题。
一行人于应埠停留数日。应埠巡抚热情招待了他们,亲自清点好货物,将核对无误的数吨粮食和药草整整齐齐地运上马车。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应埠离南芜很近,快马加鞭地赶过去的话,也就两日功夫。
蒋元白心下微松,终于在巡抚为他们送行的晚宴上,饮下了第一口酒。
洛景诚见他奔劳数日后难得放松,过来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元白,你这次真的做得很好。”他脸上扬起温和的笑意,一如从前那个可靠温润的兄长一般,“元白真的长大了。”
蒋元白眼眶微热,轻声道:“王爷……”
见洛景诚露出不赞许的表情,他脸上略有赧意:“表叔。”
洛景诚哈哈大笑道:“你我年纪相仿,虽辈分相差,但你叫我一声兄长也并无大碍!”
谈笑间,蒋元白也露出笑意:“是。”
虽是难得的轻松时刻,蒋元白也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在晚宴将要到尾声的时候,他提出了要再去检查一遍粮草和药物。
巡抚愣了一瞬,却是立马应承下来,连连赞许蒋元白做事可靠。
洛景诚见他思虑过重,揽着他的肩膀同他一起去了存放货物的马车棚。
几人离开喧嚣的宴席,还有些清冷的晚风将蒋元白有些昏沉的大脑吹得清醒了些许。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不远处亮亮堂堂的,似是有万家灯火。
……可是这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气味,是烟尘。
蒋元白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浑身冰凉,身体一僵。
哪有什么万家灯火,只有冲天的火光弥漫开来,灼得他面庞发烫。
走走剧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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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运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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