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方过,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种热闹过后的空虚氛围里,烟花禁燃政策背景下的短暂开放为这种空虚更添了一层寂静的底色,家家户户门前还未清扫干净的爆竹碎屑昭示着这片土地几天之前的夜空中绽放过多么绚丽华美而响彻云霄的烟火,山上更是静悄悄的。吴邪站在丘陵顶上回望了一眼清晨日光中丁达尔效应下的村屋,便又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是一条他此前不常走的路。
今年的气温似乎很不稳定,正月刚开头便窜到了二十多度,吴邪单衣外罩着件薄外套也不觉得冷,但过几天山区里又该雨夹雪了,这天气简直比某些人的脾性还无常。不知走了多久,吴邪进到了一处茶园里,其实说是茶叶地更为恰当,这山地上除了低矮的茶树外,空隙里还零零散散种了些梅树,一看就是散户。
或许是气温反常的缘故,有些树上仍然光秃秃的,有些树则开出了白色的花,这样的花色说明种着的是能结出青梅的果树。吴邪瞟了一眼,便见树上挂满了塑料袋,枝头被压弯低垂着,他走近瞧了瞧,只见袋子里装着泥土,看来是故意这么操作的,为的是能多结出一些果实。见四下无人,他踢了踢脚边的碎石,便继续漫步。
但越往前,碎石也越多,想必是人为铺设的。果不其然,走了十分钟左右,一处梅园出现在吴邪眼前,此处的红梅已经开得七七八八了,还有几株腊梅,有零星的游客走过,他这才回想起来,这片山头上培育种植观赏植物的村民很多,自己竟然已经翻过了三个山头了么?
他拿出手机一看,已近晌午,小花应该已经起来,听助理汇报了一遍今天要紧的事了。想了想,他便挑了一家出售梅花盆栽的农户走进去。再出来时,他坐在三蹦子上和捏着车把的大哥聊得有来有回,车斗里是连盆带土的梅花。
“大哥,我刚过来的时候看见茶叶地里有几棵白梅树,还挺好看的。”路并不平坦,车轮底下硌着小石子,连带着车座上的吴邪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那个?那不是看的,是结果子的,你们城里人要那玩意儿也没用。”
“结果子的?青梅么?那正好啊,你帮我打听打听,我想搞两株在我那院子里。”吴邪笑笑,声音上下颠簸着,心说要不是为了那两棵青梅树,我至于坐在这跟滚筒洗衣机里的衣服似的吗。
那大哥侧过头瞄了他两眼,说:“你真要啊?”见他表情不似作伪,大哥继续道:“这倒不难,你带我去看看那地就知道是哪家的了,我去联系,但是我这卖的盆栽好说,看看品相大小什么的,价钱都有定数,这几盆加起来左右不过几百块钱的事,那树是人家自留种下的,万一开个你接受不了的价钱,一个不愉快,别再把我这单生意搞黄了。”
吴邪笑笑:“你就放心吧,我那农家乐开在哪儿你也知道,做生意嘛,买卖不成也仁义在,我就是想搞两株青梅树,夏天到了满树的青梅,给游客看着拍拍照什么的。”
才怪。
大哥也是个实在人,挠了挠头便应下了,载着他往来时路去。
眼看午饭时间都要过了,见吴邪仍未归家,胖子将最后一盘菜盛进瓷盘子里,便拨通了吴邪的电话。
“跑哪儿去了?吃饭了!一天不着家,家里真是指望不上你。赶紧回来,我下午得去跟村里人打麻将呢,这交际的重担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容易吗我?!”听着那头传来的嘈杂声,胖子听着就气不打一处来。
吴邪此刻正在指挥人挖树,那青梅树的主人要求不能伤了地下的茶叶根,挖起来就要格外小心,他便也没心情理胖子,喊着“你看着弄吧,我这忙着呢,中午我不回去吃了!”
说着便挂断了电话,胖子的骂声戛然而止,他将手机塞进兜里,便去帮忙了。
这一忙就忙到了下午,眼看日头要往下落,终于将四棵树齐齐整整地挖了出来,土也回填了一部分,又叫来货车往喜来眠运去,这还得多亏了那个大哥。吴邪摸了摸兜,没带烟,便说要是大哥来喜来眠吃饭打七折,再送一瓶酒,那大哥摆摆手,他便上了货车副驾沿着另一条宽阔大路踏上回程。
这一番体力劳动下来,吴邪也有些累着了,他掏出手机,见到上面三个未接电话,心里咯噔一声,完了,忙活半天忘记跟解雨臣通话了。他心虚地想着,自己这一通忙活都是为了解雨臣,他应该不至于怪罪他……吧?
犹豫一番,他还是将手机揣回兜里,看着窗外逐渐显现出绿色的山林出了神。
其实也不能说单纯是为了解雨臣,只是提起青梅他总是会想起这个人,不是青梅竹马的青梅——虽然也可以算是,但他说的是一口咬下去能酸倒牙的、脆生生的青梅。
小的时候,也许是四五岁吧,他也记不太清了,有一年清明,吴三省带着他去赴宴,都是道上人,还有盘口上的伙计,他被安放在吴三省座旁的椅子上听大人们寒暄,没多久便感到昏昏欲睡。
酒席过半时,来了个拎着两桶青梅酒的家伙,身边还牵着解雨臣。吴三省见状便要他自罚三杯,吴邪很高兴地招呼解雨臣来自己身边。那人也不含糊,笑着倒了几杯酒一饮而尽,人却还一点事没有。
吴邪看着那桶底翠绿的青梅,悄悄扯了扯解雨臣的胳膊道:“小花,你想不想吃青梅?”
解雨臣看着吴邪那张期望的小脸,最终,还是在那期望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吴邪立即笑了,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吴三省。
吴三省皱眉,但看着他那脸上的表情,便扬起个笑容吩咐伙计道:“我大侄子要吃青梅,给他弄。”
他当时年纪小,并不知道那笑容是什么意思,但若是如今,他便能立即发现吴三省脸上的笑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整人之前会露出的表情。他接连嚼了四五颗,并不知嘴里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胃里火辣辣的,头也晕乎乎,走路几乎无法控制平衡。解雨臣自然也没好到哪儿去,只是他反应快,吃了两颗下去便停了,吴邪在他眼里已经是重影。
“小三爷和小九爷这是醉了啊。”
“小三爷好酒量!”
吴三省哼笑道:“是好酒量,五颗青梅的酒量。”
吴邪嘟囔着:“我没醉,我就是头晕,这路怎么也是歪的啊?小花,你站起来看看,这路是不是歪的?”
“好像是吧?”解雨臣年岁更小些,说完这话像是支撑不住了似的,一头栽在桌子上。
几岁的小娃娃说着醉言醉语,将一屋子大人都逗乐了。后续如何吴邪并不清楚,他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已然不见小花,下次再见估计又是年节了,都是自己害得他醉倒,不知道下次见面小花会不会怪他?但他没有过多惆怅,起身后吃了碗粥便走出院门,老远就看见吴三省正在祠堂罚跪。回想了一下,睡梦里似乎听见他爷爷举着竹条追着吴三省打的动静,原来不是做梦啊。
后来班级里组织春游爬吴山,那路上有一户人家门口种着棵青梅树,树上已经硕果累累。他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谎称自己要小解,随后趁人不注意爬上那棵树摘了几个果子下来,在衣服上擦了擦上面的绒毛后一口咬下去,差点酸倒了牙。他没敢耽误,快速归了队,把剩下的几颗青梅牢牢揣在了怀里。
那时天气热,他把东西放在怀里捂了一身的汗,回到家后抱着那青梅宝贝似的不让人碰,皱着一张脸盯着看了半晌,心想等它到了小花手里怎么也得一两个星期,那个时候也许就熟了不酸了呢?于是他洗干净后郑重其事地让吴三省带给小花,说是要给他赔罪,当时吴三省接过后还好好嘲笑了他一番。
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不知道当时吴三省当时究竟把东西带给解雨臣没有,也许他三叔并不拿这种孩子气的赔罪当一回事,但吴邪后来也不敢问解雨臣,怕他想起来了,又捏住一个自己“人品不好”的把柄,又怕他想不起,错失了一段他们之间重要的回忆。其实那浸满了酒渍的青梅究竟是什么味道他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只是时隔多年后在看见那白色梅花的瞬间,倒牙的酸气又侵袭了他的牙神经,将那段记忆冲洗了出来。
解雨臣处理完公事后便活动了下肩颈,走到院子里漫步,吴邪从货车副驾上跳下来的时候他都有点儿不敢认,因为那小子脸上到处沾着土不说,还一脸傻里傻气的笑容,生生把解雨臣看愣了。
随后吴邪做了个自以为潇洒的动作,指挥人卸货,随后朝解雨臣走去,刚想将手搭上他的肩膀,便被他一下躲了过去。
吴邪也没在意,只一脸得意地看着院子里忙活的几个人,朝他道:“喜欢吗?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解雨臣看着那树丫上可怜兮兮的几朵小白花,沉默了会儿道:“我也不想打击你,但是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它的独特之处。”
吴邪一脸你不懂了吧的表情道:“你别看现在只有几朵花惨兮兮的,不出三个月就会枝繁叶茂了,等着吧!”我们老吴家的传统就是疼媳妇儿,当然这句话他没敢说。
他拿手抚了下头发,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是个什么状况,怪不得刚才小花躲他呢。他讨好地笑笑,边往里走边朝解雨臣道:“对了,我出去得急没带钱,你帮我招呼一下付个帐,价钱我都谈好了。我先去洗个澡,一身的泥和灰不舒服。”
顶着背后犀利的目光,吴邪挺直了腰板往楼上洗手间走去,心说我们吴家人的传统除了疼媳妇儿还有倒插门,他的就是花儿的,花儿的自然也就是他的,解雨臣就是管他要喜来眠公章他也能立马给他,那他花解雨臣点钱怎么了?完全没毛病。
这一天的体力劳动是一个不小的消耗,他洗完澡吃过饭后倒头就想睡,却被小花拽住,说是会积食不够养生,于是他硬是在客厅里坐了一个多小时。解雨臣大发慈悲终于放人的时候,他已经困迷糊了,解雨臣好笑地引着他回了房间,他沾床便睡着了。
被子里暖烘烘的,他热得踢开了被子,却又被人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盖上,到了彻底看不见日光时,寒气随着月光的倾洒又从大地里渗了出来。他翻个身,便闻见熟悉的洗发水香气,一下子又陷入了梦境里。梦里花香萦绕,他在梅林间穿梭,行至山涧处,水面浓雾弥漫,一人临溪而立,他只能看见那人身着华服的背影。不知看了多久,那人终于转过身来,他说:“谢谢你来救我。”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瞬间,吴邪睁开了双眼,睡意还残留在眼中,他眨眨眼,适应了一会儿黑暗,终于在月色中看清了枕边人的脸。他从被窝中伸出手摸了摸眼前人的脸,空气灌了进去,见人皱眉,他做贼似地闭上了眼睛,手却还放在人脸颊边。
解雨臣见他再明显不过的装睡表情,被吵醒的坏心情都散去了几分,忍了又忍才没拆穿他,只把那手塞回被子里,重又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都陷入了深眠,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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