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002

小孩子的直觉准。一回。男人们关起门来侃天,北方的老板,穷聊海逗,说谁谁的老婆,年轻时做哪个官儿的情妇,之后“从了良”,叫那谁谁娶了,这位号“菩萨”的姨丈听过,便“咯”地挤一泡笑,又滑又亮地骂一声“破鞋儿”。

从二姨这儿找切口,毕竟是为难。倘是二姨同丈夫感情好,他不好离间;若是龃龉,也不好办,毕竟是他母亲做主,生牵的红线,按头的姻缘。无法,只得先耗着,等对方漏一寸马脚。

他要是傍晚得空,便去小学,代二姨接她继女放学。入了秋,小表妹新穿了一件毛衣,素的,但绞很繁复的、浮凸的花纹。他俯身,去接表妹的书包,不料想,鼻端嗅到沉密的香气,似画屏上的鸟儿,本来都是定的,一刹那,忽抖开了翅膀,羽毛熠熠的,扑棱棱棱,一齐从屏上挣出来。二姨在旧小区住,租的学区房,平时,屋里头就只住她与继女,连家政也不请一个,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的丈夫是个大老板。有时,屋里水管坏了、灯泡老了,二姨不会弄,他这个做外甥的就帮着请人来。忙毕了,解雨臣在她这儿歇脚、饮茶,见到她打毛衣,两支水光光的毛衣针,架在虎口,很慢地挑、戳、绕。针像两根细直条的长玛瑙,上头流深色的木纹——竟然是小叶紫檀削的。已经二十余年,他还总记得二姨的那对针。

但二姨已经很多年不做雕刻。问起来,她就撑开一个笑,把双手擎给外甥看。那双手,无时无刻不在发抖,要把胳膊夹很紧,才握得稳筷子。再问,说是病,中药、西医都询遍了,服了许多药,扎过许多针,还去国外诊过,外国的医生说,是心理上的毛病,调理了很久,也不见好,便任它去了。

关棠卧着听,问:“焦虑症?”“好像是这个名儿。”他答。他也请人来看,老样子,治不好。其实当时,他也没什么治病的真心,只是做做外甥的样子。

为这桩事,他悔疚了很久。

还是因为家里生意。解家顺义的盘口出事,是母亲死后第二年的事。做事的人里出了叛徒,毁了一桩好买卖,转头把货倒给对家。照他的一贯的作风,决不会放过。可正是这“一贯”坏了事。叛徒一路往南逃,解家就派人向下追,可那人竟似有人掩护,每到关口,总一拧身,从罗网里钻出去,次次交手,总要折他几个手下。人愈折愈多,怨愈积愈深,这是没法止损的事,最后一点微薄的脸面,全系上头,不逮到人,这事就没完。那叛徒便似一尾饵,不知谁扯的线,谁执的竿,解家的人被一串儿地提拎出去,最后,追到苏州,那人似乎走投无路,竟反手把道上的事告给了公安。好几个打头的伙计被扭送进去。一时,盘口风声鹤唳。

向妻子讲起这桩旧事,他神情里带点自嘲。

他身边有个伙计,是师傅二爷配的,很小时,便伴在他身边。阔脸的汉子,身手很好,平时吸烟喝茶,还爱把三明治的吐司揭开,刮上头的番茄酱吃。解雨臣年少时,总不快乐,伙计就从烟包里挤一根中华,要分他。烟坏嗓子,解雨臣从来不碰,便摇一摇头。伙计擦燃了火,自己点一根,很劲地吸一口,又夸张地喷出来,把手指一指那烟,说,小花爷,这世上没什么大事,再大的事,时间一过,就像这烟,到头来,都会散走。那一年,解雨臣见到他的尸体,是在一片芦花荡里。血一样的黄昏,尸体一半敞在滩涂上,一半淹在浊水里,眼球里浮了绿藻。已被泡胀了。

手下人死了,还有他们家里人要安置,残废的、鳏寡的,嗷嗷待哺的,一件一桩,都要钱。世纪的末尾,九门还有一些势,解家也不穷,可有钱的是下面的老板,独他一个做当家的,反而腾挪不出什么来。能偿的,都偿了,实在不行,把家里的物件拿出去当,或者索性拍卖掉。他有很漂亮一套京剧行头,点翠的凤冠,真珠一丸丸,颤巍巍,流穗儿荡的都是真丝线;平金绣的宫装,一道彩缀一道彩,灿灿的流光。北京有名的裁缝,平日里给权贵裁唐装的,好不容易等她得了闲,朋友跑来相告,他顺水地请人做这一套衣冠。图纸拿到手里,他留了个私心,把师傅二月红描的海棠花样改在云肩上。他不登台唱京剧,有这套行头,纯属好玩。既然是好玩,到了正经的时候,他也就拿它来填正事的窟窿。

一个叛徒,几乎掏空整个主家。钱续不上来,拆东墙,补西墙,好多事都无法周转,每一件都够他发愁。连着大半个月,睡不着觉,睁眼躺到天明,全是在想对策。他不肯低头,咬牙硬顶。父亲、母亲,生前话事,虽然也沾些不干净的生意,但毕竟都在想抽身的法子,可到了当时的地步,他若不涉险,断不可能有生路。

就是这个当口。那时,刚入秋。北京惯有的晴秋,当年却常是阴的。秀秀给他打来电话,就是在这么个阴天的下午。她叫他来霍家一趟,说有了不得的事。他闻讯赶去,刚从车里迈出来,天就下了雨。很凉的雨,绵绵的似针,水门汀的地,淋了这细雨,一时还不显露,仍干净得发白。伙计替他撑伞,引他往霍家院子里走。霍老太太住的四合院,布局很规整,影壁、垂花门、抄手游廊,一门框一门,一层隔一层。雨愈下愈大。他每往前迈一步,心里的不安就深一层,总怀疑前头有什么事等他,且决不是他乐见的事。迎面碰见秀秀,她小跑来,把脚一跺,屏退了所有跟来的伙计,又扯了他的袖子,叫他走快些。跟着她,又不知走了多久,许有一炷香,又许只有半分钟。绕过厢房角,隔着雨幕,遥遥的,他终于见到了天井里的人。

那是他二姨,正跪在院中央,跪在霍老太太的厢房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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