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问:你来做什么?二姨一边说,有事,一边把眼光移开,向霍老太太点个头,接着往上走,一直绕到最上首的空座边。直到她拖动椅子,包厢里的人才跟醒了似的,一道道,把目光投过来,睁睁地见她如流入座,踞了这张桌子最上头的位置。在浅槽正下方坐好了,她又从手臂上卸了书包,端正地搁在膝盖上,仿佛这包厢满座罗刹,都是她宴来的客。人到齐了,霍老太太喷出最后一口烟,把水烟筒递给伙计,向曾经的儿媳扬一扬下巴,说,叶沃,你来讲。
一时间,包厢里静了。二姨颔首,慢慢开口,说:二爷身体抱恙,不便前来,今日,我是代他老人家,向诸位传两句话。厢内人各各对个眼色,还有人拗过头,去看解雨臣,又怕动作太大,很快便转回去。这些人当中,菩萨坤面色最是难看。
第一,二姨把目光徐徐扫一转,连她丈夫的面上也不停留:解家的当家用选的,不行。
这一句,桌上大半的人就变了脸色。菩萨坤手上停了,两只核桃,捏在掌心里,挤得咔咔响,像要攥出水来。
二姨顿了一下,又讲第二句。她说:解家出了叛徒,要清理。
叛徒?几个叔伯、老板面面相觑,眼神里惊疑不定。此时,一个胆儿大的先叫起来:嫂子,你不能信口开河,要讲证据。二姨也就“嗯”一声,把头一点,低目,“呲啦”——拨开膝上书包的拉链,从中掏出一大叠文件,码上桌,手一抹,铺开来,请桌上的人过目。陈皮阿四眉毛一扬,先摸一份,在嘴里濡湿拇指,翻几页,继而,“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其余人见了,各各觑一眼,也把文件扒到自己跟前,又往下首分传。秀秀插半边身子进去,抽一份,跑到解雨臣面前,翻开来。整个屋子的人,只有霍老太太和菩萨坤没动作,他们两个,一个眉顺目垂,眼观鼻,鼻观心;一个背脊离了椅圈,坐得直楞楞,脸上的筋肉轻轻地挣动。
那是一份卷宗,有照片,有口供,条条列列,详详细细,是逃到苏州的叛徒留的档案,把背后的事交代得一清二楚。道上的人,到如今的世代,情淡了,义也短了,反个水,不算什么,窝里斗,也司空见惯,但最忌勾结青天白日下的人,来对付自家人。哗啦啦,包厢里只剩下翻页声。文件看毕,目光冷一道,怒一道,不安一道,哂笑一道,双双眼睛,都向二姨的丈夫盯去,另有些人,则垂着脑袋,不说话。还不够,从书包夹层里,二姨又拈出一只录音笔,指头一捏,掐下播放键,播的是菩萨坤的声音,杂了电流,但字句仍清晰。录音里,他正与人策谋选举的事,话谈得很顺利,讲两句,便夹一泡他滑亮的笑声。
忽然,菩萨坤动了。他还好生地坐着,转过头,向右上解家一位叔伯点头,说,爷,这人生在世,谁没做过一桩错事,您的侄子,还是我从大姐手底下捞上来的呢。那人把身子一躲,说,别介,我侄子可没捅这么大窟窿。菩萨坤把头转开,向低着头的另一人道,我送您的车,您不是还开到北戴河去兜风?这第二人尴尬地笑一声,说,改日我把车还您,不得了吗?菩萨坤也乐了,他点头,连说几声“好”,话音还没落完,脸上的笑却已同蜡一样,慢慢滑垮。蓦然,他脸肉狞皱,“呲”一下,椅子脚在瓷砖地板上一擦,他欻地暴起,指着桌上一人,说,上次龙泉窑的那颈青瓷破瓶儿,不是我兜底给你拍的?又指另一人,骂道,狗日的,你瞒着老婆干快活事儿,哪一次不是我帮你挡下的?他握了拳,“砰砰”地捶桌子,喊道:这录音笔里录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哪!怎么不说,陈老板、胡老板——大家都有份儿!
他又高叫道:谈的时候,你们可是说,这唱戏的毛小子,乳臭未干,把家里整得一团糟,哪里配做当家!
眼光环视一圈,除了二姨与九门两个当家,坐桌上的人都把头深深低下去。终于,菩萨坤的眼神落到二姨脸上。陡一下,他定住了,看着她膝盖上的女儿的书包,慢慢的,两边的嘴角提起来,一双瞪怒的眼虚下去,牙齿咬住,脸上紧了,绷起的筋像有骨头在皮下走。忽然,他动了,手里两只核桃,抡起来,往二姨面上掷。二姨脸一偏,只叫两粒核桃贴着她耳尖削过,在鬓边上拉一道红淤。劈啪啪,核桃炸在浅槽墙上,又弹落,敲上了地板,打着弹,骨碌碌地滚。
末了,他一拧身,像是要往外逃,霍老太太眉毛一竖,向身旁人使个眼色,两个伙计立马迈上前,跨到菩萨坤身后,连给他挣扎的空儿都没留,兔起鹘落,一个剪住他的手,另一个手一掣,勒了他项子上的佛珠。他张了嘴,嗓子里挤出一个含糊的字,却是他在楼下玩棋的女儿的名字。伙计错手一拧,把一挂禅珠绞成锁喉的绫。声音被绞断,菩萨坤一张面皮立刻紫涨了。
核桃还在地上滚,中间许是又叫人脚尖一踢,骨碌碌,冒出了桌子底,一路滚到解雨臣脚边。他低头见了,侧了脸,探过手,去拍门外站的伙计的肩膀,伏在对方耳边,吩咐两句话。伙计点点头,下去了。
那串珠子,姨丈大概戴了很久,浸了汗,线都老了,细细的一根,切进脖子肉里,却勒不过片刻,“啪”一声,绷断了。劈里啪啦,檀香木打的珠子,溜光水滑,一下子全跳到地板上,像过了一阵急雨。姨丈一口气猛顶了出来,身子一拧,甩脱了钳他手的伙计,但可惜下盘不稳,两脚交错一绊,囫囵一个人,整个儿地往侧面跌下去,“砰”一声,他脑袋在桌沿磕一下,腾地摊过来,好似一尾鱼,摔上了岸,扑到了地上。一时,包间里呲啦乱响,挪凳声此起彼伏,人人避之不及。无人搀扶,菩萨坤也是被卡昏了脑袋,一面嘶声地咳嗽,一面瘫在地上,找不着北,但仍知道要逃,肚子贴着光滑的地,手脚都挣动,肘行膝步,往包厢门的方向拖。正好,伙计回来了,手里擎一只铜托盘,上头盖一面丝绒的红布,恭恭敬敬,供到当家的面前。解雨臣探手进去,抽出来东西来。那是一把手枪,匣里甸甸的填满子弹,管口拧牢了消声器。
姨丈爬到他脚跟前,脸一抬,正迎上黑洞洞的枪口。
消声器滤过的枪声,子弹射出来,只似在空气里很快地击了个掌。血溅到他裤脚上,像一枚小小的绣花。皮肉被枪火灼烧,嘶嘶地冒焦烟。姨丈面朝下,伏在地上,身子弹两弹,不动了。血正在淌,像展一轴殷红的旗帜,缓缓填进他的鞋底。他垂着眼睛,踢开脚边的核桃。那核桃粘了血,打着转儿,拖出一线拐拐的红迹,又滚回了桌底下,晃一下,平了,停在叔伯们的长衫边。
“咚”一下,把枪丢回铜盘里,他抬了目光,向桌上各人道:“今儿这桩事,就到此为止,以后不再追究。”
楼下的《杨门女将》还没唱完,正唱到佘老太君挂帅。老旦是个好角儿,一把嗓子,高、圆、阔,吐词如鼓风,灌满了楼下的台子,盛不下,还淹上二楼来。她唱:
我要儿,乘风举火飞烈焰,笑迎金鼓并马还——
霍老太太面上绽开一个笑,她把手向后捞,挽过孙女的胳膊,叫她的名字,秀秀。秀秀正呆着,脸上也瞧不出意外的神情,见奶奶唤,就柔顺地挨过去。老太太的眼神侧仰到后头看她,训诫的话说得迟缓,她道:你学着点儿——我们这一辈,已经老了,再过几年,就要死了,到头来,九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至于二姨,解雨臣扬眼睛,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她还如先前,坐着整张桌子最高的位置,朱砂色的浅槽衬在背后,像一瓯血池。没什么波澜的一张脸,半边沉在红惨惨的影子里,半边却映左窗的天光,溶溶的,青白得要透出亮。她的事已经做完,一双手,正按在桌面上。那一对因心病颤个不停的手,此时,似两只白端石的砚,又静,又稳。
医院打来电话,核酸结果出了,阴性。嫂嫂听说了,很高兴。他们内部的医院,如果核酸为阴,就能进来做旁的检查。“妹夫,”她在电话那头催,“你快把人送过来。”
关棠躺靠在副驾上,整个人都捂在厚织物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从内后视镜里,她看着解雨臣锁院门,又踏着雪,往车这边走。将近中午,天完全地亮了,白的天,接白的地,苍苍莽莽的。这是个冷清的年,过完了,更是静得没有一点儿人气。她记得牢的,多少多少次,总是这样的情景,他只身一人来去,背脊孤直。但那些时候,他总是埋半个人晦暧里,再亮、再远的灯,都把人照不透。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青天白日的,嘎吱地踩着雪,一团团呼着热息,脸庞快要化在光里。
走近了,解雨臣拉开车门,探半边身子进来,替她系安全带,又柔声问她情况,椅背角度如何,坐得是否难受。关棠摇摇头,把眼神凝在他面上,看了片刻,叹了一口气,从衣物里伸出手,拇指轻揉他眼下的淡青,微声说:“谢天谢地。”他也便笑一下,说:“有什么好谢的,哪样不是病?”见他没懂,她也没深究,只“嗯”一声,放过了。
车发动了,缓缓往外驶。坐在车上,两人还讲些话。关棠问:“后来,你二姨怎么样了?”
“怎么样,”他把着方向盘,眼睛盯着路,笑说,“我出去前,最后一次碰上她,是在王府井的大街上。隔老远,就看到她的抓发夹子,多少年,还是那个式样,铜黄色,在日头下泛亮。
“你问,她在做什么——她袖着手,站在摊子前,买驴打滚儿。我还赶不及上前,替她付账,那小贩两三下,就把点心全铲进袋子里了。往钱罐里塞了两张钱,她也没看见我,就拎了袋子绊,背过身,慢慢地,往金宝街的方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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