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珠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在庙里见到张起灵就绕道走——绝不正面碰上。她一天之内丢了两次脸,真真是惹不起他了。哪怕他不甚在意,自己的气势也自动矮一截,这种憋屈的感觉实在令人生气。
她接下来几日都不敢出房门,一反常态地窝在屋里看话本。
这话本讲述的是个流落街头的女童,在乱世之中费尽心机求生的故事。
朝珠没下过山,因此被话本里混乱却生动的世界吸引,看得夙兴夜寐,几乎像身临其境一般。只可惜那位署名「无名氏」的作者写到一半没了下文,吊得她抓心挠肝。
“真的没有这名作者的书了?”她眼巴巴地看着格桑。
“真的没了,大家把书房翻了个底朝天,就差连地板也掀起来找找看了,确实是没了。大喇嘛说等雪化之后,就叫德仁喇嘛下山帮您找找。”格桑无奈道,“拉姆,您已经熬夜很多天,真的该睡了。”
她悻然接受:“那熄灯吧,你快去睡。”
格桑吹熄酥油灯,轻轻退了出去。
许是对话本太过期念,朝珠晚上做了个梦。梦里那四方宅院深深,飞檐斗拱之上,镇宅麒麟鬃毛倒竖,怒目圆睁,窗棱门板密密麻麻刻着透花纹路,沉重古朴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她梦见自己在雕花的门楼下来回踱步,焦躁得像只被囚困的金丝鸟。直到大门从外推开,青铜门环叮当作响,一道小小的身影挡住飘雪,终是回到她身边......
......
猛然惊醒,朝珠头痛欲裂,喉间泛着猩甜。趴在床边剧烈咳嗽,竟是咳出一摊血来,她挣扎着去碰床边的藏铃,四肢却使不上力,失去平衡摔落在地毯上。
她用力地吐息,却绝望的发现每呼吸一下,那痛苦就更深,眼前逐渐模糊,脑中痛感却愈发清晰。
万籁俱寂的夜,众人都已睡去,她从前只是身子孱弱,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濒死感受,也很少在夜间因病醒来。
所以,是没人为她守夜的。
朝珠捂住胸口,衣衫内有什么东西正隐隐发热,她却无暇顾及,被疼痛剥夺所有感受。
她这是要死了?
她痛得竟感觉就这样死了也不错,活着便要经受这样的痛,真是比死亡还要可怖。
朝珠闭上眼,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气上涌,呛在喉咙里,呛得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衣衫内那物愈发灼热,几乎有些发烫的程度,她累得做不出任何反应,却忽然听见有轻盈的脚步拾级而上,几乎瞬间唤醒她的求生意志。
她艰难地想要挣扎翻身,把呛住的淤血咳出,却始终使不上力气。
朝珠第一次,痛恨自己羸弱的躯壳。
她窒息得快神志不清,即将绝望时,房门被猛地推开,一双手迅速将她翻过,理开遮面的乱发,双指探入口中压住舌根。她被刺激得连咳带呕,下意识死死咬住那截指骨,却被安抚性地揉了揉腰。
她条件反射地浑身一松,淤血顺着他的手指滑出,终于得以呼吸。
那人拦腰将她抱起,往楼下飞速行进。
朝珠透过泪光朦胧,看见那人一截雪白的脖颈露在外面。墨脱的冬日,屋内需得燃炭取暖,因而夜间就寝时只穿一件单衣。他的体温透过那层单薄的衣料,源源不断传到她身上。
竟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救了她。
她神色恍惚,眼眶酸涩,不知为何呢喃出二字:“小官。”
一向淡漠的他竟浑身一僵。
张起灵深深看她一眼,随后猛地踹开一道房门。屋内酣睡的藏医惊醒,半睁眼迷瞪着,被他拎到地上,接着床塌就被另一个身影占领。
藏医酝酿的脏话刚想吐出,酥油灯却被点亮,他见到床上人满脸血污的模样,当即睡意全无、怒气全消。
-
夜半三更,喇嘛庙唯有一屋亮灯。
头部的疼痛在半时辰内逐渐减弱,最终只剩昏沉。朝珠擦去血污的脸苍白一片,缩在毯子里,感觉胸口那道热源也渐渐褪去。
她裹在被子里的手探进衣领,指尖触到一串珠链。
五年前初醒时,她的胸口,便戴着一串长至胸口的珠链,期间一直戴在衣衫外,从未取下过。今年刚入冬时,她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戴在外面时有些行动不便,才开始贴身佩戴。
这是第一次,她感觉它竟在发热。
尾端的赤色月光石被她夹在指尖磋磨,上面还残存一点余温。她抬眸看向报臂靠在门边闭目养神的某人,略有所思。
这个时间,所有人都睡了,他的房间更是在几层之下。夜晚风大,自己发出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怎么也传不到他屋里,除非他真的是耳朵尖如精怪一般。
那他究竟是如何得知她突生怪病,第一时间赶上楼救她的。
以及......
她眼神暗了暗。
以及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声“小官”。
那时她虽神志不清了,却没错过张起灵瞬间的停滞。她有些不确定那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干脆开口唤道:“小官?”
刚开嗓,她就被自己的哑得不像样的声音吓了一跳。然而话音未落,门边那道身影便毫无情绪地抬起眸子,眼底一片清明。
他果然对这称呼有反应。
朝珠知道张起灵只记得他幼时的记忆,和一些非常零散的画面。小官二字也许是他乳名,自小被这般唤着长大。
那么问题来了。
身为神明转世,五年前才刚刚降生于雪山,无父无母的她,为什么会恍惚间说出这个名字。
“我们是否曾经相识?”她再度问出这个问题,泪滴还未拭去,要落不落地挂在眼尾。
张起灵目光落在那滴泪上,须臾便轻描淡写地移开:“不曾。”
她哽住,冷笑道,“那你便是与梅朵拉姆相识?莫非你是她的故人转世?”
他闭了闭眼。
正巧此时,藏医端一碗药汁开门,见朝珠清醒不少,顿时长吁短叹起来:“梅朵拉姆!您感觉如何......”
话音未落,他见屋内气氛凝滞,有些不解地停下脚步。
“快进来,外面冷。”她语气生硬。
如此又是一番折腾,藏医把过脉,才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气血不足。他让朝珠将药饮尽,转向张起灵,“我这间屋,康健之人睡着刚好,对拉姆来说却不够暖,劳烦贵客再将她送回楼上,我去唤格桑来守夜。”
她看着他闻声而动,朝这边走来,立即冷声道,“不必,我自己回去便可。”
朝珠不明白他为何对自己是这样一副态度。那句小官与他的反应,若说没有隐情才是奇怪。可他却避而不答,显得她倒像个莫名其妙的人。
她憋着气掀开被子,哪知腿脚刚触地,整个人往前栽去,却没有如想象中摔在地上,而是埋进个怀抱里。她抬起头,张起灵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个人,除了面无表情以外,脸上还有别的表情吗?
分明她才是神明转世,他却像无悲无喜的神佛。
看着他羽毛般细密的眼睫,朝珠忽然散了怒气,张开双臂环上他的脖颈,任由他将自己抱起。她忽地不想再去探究了,就当一切只是个巧合,他既不愿开口,她又何必追问。
“别叫格桑起来了,”朝珠闷声道,“她白日还得做工。”
藏医无措地问,“那谁来为您守夜?”
她从那人怀中抬眼,没有说话。
张起灵不做言语,只抱着她向外走去。
他们回到楼顶那间暖融融的屋子,朝珠落到床上,见他转身要走,皱眉问,“你去哪里。”
他停住脚步,破天荒地侧目解释道,“取碳。”
......
朝珠蜷缩在塌上,迷蒙地注视他为自己添柴加火。忽然觉得这幕似曾相识,却并不是因为第一日。
而仿佛是很久以前。
他在床边不远处的椅子坐下,火光映在眉眼间,让人错觉南迦巴瓦终年的雪竟然也会融化。
朝珠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困意一阵上涌,第一次觉得前所未有的安稳,从映在他清隽侧脸的昏黄光晕中覆盖上来,漫过五年间空荡的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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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月后,已接近年关。
朝珠从大雪封山躺到气温回升,喇嘛和妇女们都开始准备新年,山下居民们陆陆续续前来参拜。她终于能下床,却感觉自己本就羸弱的身体相比之前还要不如,许是经那一病之后落下了病根。
院子里的雪化得七七八八,青石地板上一片泥泞,今日大扫除,所有庙内成员停修一天,喇嘛与妇女们忙得不可开交,朝珠路过庭院,看见那块两人高的石头仍然立在那里。
这是僧人们从山顶背回来的,张起灵来这的第二日,大喇嘛便告诉他,这是他每日要做的功课。
那时朝珠寻了个其他人都不在的时间,问大喇嘛:“凿石头算什么功课?庙里其他人的功课要么是强身健体,要么是辩经,从没有哪个人的功课是凿石头。”
大喇嘛笑道:“他与旁人都不同,自然做的功课也不同。”
朝珠捂脸,大喇嘛这是知道膳堂里发生的事了。吉拉寺不像其他寺庙那般规矩森严,庙众之间氛围极好,大家时常在一块聊天吹水。必然是当时在场的僧人在笑谈间将这事说了。
“贵客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是不知道「想」这个概念的。如果不会「想」,他在见到母亲的时候,该如何叫他母亲感受到他。”大喇嘛轻声道,“所以我让他一点点雕琢这块石头,直到有形状为止。那个时候,石头的形状,就是他脑子里想到的东西。”
朝珠从回忆里脱身,那块石头仍是不规则的样子,却不见张起灵的身影。
“他人呢?”她揪住路过的小喇嘛。
小喇嘛拎着扫把,见她终于下楼,立即来了精神:“您可算是下来了,明明早就好全了,却躺到现在!”
朝珠心虚地咳嗽:“那又如何!”
小喇嘛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和她斗嘴,而是道:“压庙夫人被人抢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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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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