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珠起初没听明白，缓慢地眨了眨眼，“什么？”
“压庙夫人啊！那位姓张的贵客！”小喇嘛扔下扫把比划起来，“今日不是大扫除么？庙里来了好多外人帮忙，有个米扎贵族的小姐闹着来玩，一看见贵客就走不动道，上前搭话去了。”
“哦。”她懒懒地望天，“他那个人，跟他说十句都不一定回一个字的，怕什么。”
“哎呦，这回可不一样，您刚降生就待在庙里，不晓得那些贵族的行事。咱们虽说「压庙夫人」，却只是玩笑话，大家都知道不会真的这样干；可贵族们不一样呀，他们势力庞大，根本不把人当人的。客人性子冷，若是久不回贵族小姐的话，恐怕她真的会抢人呢。”
朝珠听这话，反倒笑起来：“我看你才是糊涂，是不是上师们太久不管教你，你就忘了他们的厉害了？”
虽然这座吉拉寺与其他地区一贯金碧辉煌的庙宇相比，算是又小又简陋，可庙里的上师们却大有来头，在整个藏东南地区都颇为有名。西藏政教合一，像上师们这样的人物，以米扎贵族的级别是得罪不起的，何况是上师们的贵客。
小喇嘛语塞，撇撇嘴道：“可我看那贵族小姐年纪不大，行事颇为骄纵，怕是受不了冷落，身边还跟着不少奴仆。他们人多势众，要是欺负贵客，我们这些普通僧人哪里拦得住，上师们又在后山祷告，一时半会也赶不回来啊。”
朝珠蹙眉，边吩咐边往庙门走去：“你大师兄是不是回来了？去叫他，我先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庙门大开，僧人们进进出出，却不知道为何频频回头看去，似有什么引人眼球的场景在庙外发生。她还没走近，就远远听见一阵鞭子的破空声，接着就是少女趾高气扬的声音影约响起：
“......毛手毛脚的东西，想吃鞭子了是吧？！”
听此，朝珠心下顿时一急，小跑着穿过狭窄的庙门，看见个衣着华丽的女孩高高举起鞭子一甩，破空声又响又亮。
她连忙扬声呵道：“大胆，谁在佛前行此不敬之事？”
声音虽然虚弱，却尤为清晰。
话音刚落，贵族小姐与身后的一众农奴便齐齐朝她看来。
朝珠跨过门槛，见张起灵独自立在角落，反观那手持鞭子的贵族少女，身后一群农奴跟着，人多势众，活脱一副欺负良家夫男的架势。
她上前将张起灵挡在自己身后，贵族少女见此一幕，眯起眼睛，语气果然跋扈：“这是谁？”
农奴们面面相觑。
见无人应答，少女烦躁地一甩鞭子，看向面色苍白的朝珠：“你是哪里来的汉人，竟敢这样同我说话，可知我的身份！”
瞥见她身后吓得如鹌鹑般畏缩起来的农奴们，朝珠冷笑道：“身份？我只知神佛喜静，你一介凡人，在佛门重地持鞭伤人，也不怕神佛降罪。”
少女听见这话，勃然大怒道：“神佛哪里会管我教训农奴！”
教训农奴？
朝珠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这才发现自己脚边跪伏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农奴。原来那贵族少女挥鞭，并非是往张起灵那儿去的，而是要抽打这名农奴。
贵族惩罚农奴是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的事儿，饶是如此，朝珠见那农奴身型瘦弱，年纪看着比小喇嘛还年轻，有些于心不忍。
她神色不明：“神佛哪里不会管？”
那米扎贵族的小姐狐疑地在她身上上下扫视。
这时，身后庙门再度开启，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卓玛小姐。”
“德仁喇嘛！”卓玛道，“你苦修回来啦？这个女人是谁，怎么敢对我颐指气使？”
朝珠回眸，一名身形高大的喇嘛穿过庙门，正是下山苦修许久的大喇嘛亲传弟子德仁；小喇嘛跟在他身侧，后面又是一众僧人鱼贯而出，停在她身后。
“这位便是您想见的梅朵拉姆转世真身。”德仁沉声道。
卓玛脸色一变，慌乱地看向她。
就在朝珠以为她要战战兢兢求饶的时候，却见她圆滚滚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你就是梅朵拉姆？？拉姆——您听我解释呀，我不是有意......”
朝珠难以招架地后退两步，撞进个熟悉的怀抱里，却无暇顾及。
她惊奇地看着少女一瞬间气焰全无，面红耳赤地说什么一时心急、脾气太坏了、以后一定改之类的话，最后跺了跺脚，捂着脸蹲在地上，看样子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她什么情况。”朝珠问德仁。
德仁无奈道：“这位卓玛小姐想见您许久了。她前几年留洋，没能赶上您的降世，今年放假回来，雪刚化就上了山，想要拜见您。却不想闹出这一场事来。”
卓玛耳朵通红：“拉姆，我可不是什么很残暴的人，您别看我刚才挥鞭子，其实只是吓唬吓唬他而已——谁让他把我给您准备的见面礼摔碎了！”
她说着又来了气，狠瞪一眼那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农奴：“我从德国带回来的好东西，又是坐船渡海又是上山，好不容易才到这拉吉寺，却在门口被你给摔了！”
小喇嘛从德仁身后探出头，忿忿不平道：“你明知那物贵重，为何要叫年纪这么小的孩子拿着？刚上山的时候还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看见我们拉吉寺的贵客就什么都忘了，一下子丢给旁人，满脑子就想着美色！”
德仁脱口而出的慎言二字淹没在他极快的语速里。若是小喇嘛平日念诵佛经时也有这样的语速，也不用被上师们揪着耳朵罚了。
“我，我......”卓玛跳起来指着小喇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懂什么？你个秃驴，敢这样同我说话！”
秃驴二字一出，周围的僧人们摸摸脑袋，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疑惑。
“秃驴什么秃驴！汉文学得真差，光头才是秃驴，我们喇嘛又没有剃光头！你在德国待那么久只会说德文了是吧！”
“啊啊啊啊啊！信不信我把你发卖了！”
“我又不是你家奴！还发卖！”
朝珠看着两个半大孩子吵架，一阵头疼。她先把那小农奴扶起来，温言安慰道：“别怕，我去和你主子好好说说，叫她免了你的罪。”
见小农奴脸色苍白地点头，她上前一步，将吵嘴的两个家伙隔开：“再吵就都给我下山去。”
二人顿时闭上嘴。
朝珠把小喇嘛赶回僧人堆里，转向卓玛。这小姑娘面容稚嫩，脸上没有风吹日晒久了形成的高原红，却是藏族惯有的高鼻深目，跟小喇嘛吵嘴吵得眼眶红红，可爱得像个洋娃娃。
“你在海外却仍惦记着我，还不远万里给我带礼物，这很好，虽然临门一脚碎了，却有句话叫做「碎碎平安」，寓意极好，是在替我祈愿呀。”她见卓玛感动得嘴巴一瘪就要哭，连忙道，“你要送我的是什么？让我瞧瞧吧。”
卓玛委屈道：“已经碎得不成样了，拿出来怕冲撞拉姆。”
“那是你的心意，何来冲撞一说？”
于是卓玛招手，有农奴捧着一团布包乘上，她掀开，露出一抹莹润的红色来：“这便是了。”
只见黑色的绒布中，一块四分五裂的凤凰纹玉佩躺在其上，色泽如鸽子血般浓郁鲜艳，碎裂的玉屑炽热燃烧。那最中央的凤凰被烈火包裹，竟像是浴火重生。
“我是在德国念书，正巧有个拍卖会正在拍卖此物，说是一个蒙古族镶白旗少爷的心爱物件，种水和雕工都是一绝。”她失落道，“只是如今却碎了。”
“玉碎是为主人挡灾。”静默许久的张起灵淡声道，“碎的那刻，已挡过一次灾难。”
卓玛愣住：“这玉是买来送给梅朵拉姆的，这么说，是为拉姆挡灾了？”
朝珠道：“定然是这样。”
卓玛总算是欣喜地笑了出来。
一通闹剧就这样化解，众人散去，卓玛让农奴们去收拾房间，她要在庙里小住，自己则跟着朝珠去埋玉。挡过灾的碎玉需得用红纸包着埋在树下，她们在庭院里最大的一颗树下站定。
朝珠将碎玉捧在手里，耳边听着卓玛和小喇嘛边挖土边拌嘴，垂眸细看。
她总觉得，这玉似曾相识。
哪怕已经四分五裂，仍能看出那凤凰啸天，神态傲然又不可一世。
好像在哪里见过。
张起灵报臂站在她身旁，并未看那玉，只若有所思地将视线落在她侧脸片刻，随后便轻巧地移开。
朝珠冥思苦想，脑海中突然灵光闪过：“啊！”
她自言自语道，“这不是跟话本子里，那流浪的女主角从小带在身边的玉佩一模一样么。”
凤凰纹，鸽子血。
她本是低声呢喃，却不想被张起灵听了去，“什么话本。”
朝珠来了兴趣，道：“就我闲暇时打发时间看的话本。里面的主角从小流落街头，身边只有一块凤凰玉佩。她为了在乱世中生存，便以它设局，做了一出苦肉计给一位王府的少爷看。那小少爷觉得她有趣，于是将她收进府里做玩伴。”
她摆弄着手里的碎玉，越看越觉得像：“和话本里描述得简直一模一样嘛。”
张起灵问：“作者是谁？”
“署名是「无名氏」，不知道是笔名还是什么。”
她说完，却惊奇地看见张起灵皱起了眉头，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凤凰纹！大家都懂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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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碎玉挡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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