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脸上那副神情,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只能说是微微惊讶;在他自己身上,却是十足的讶然了。
朝珠觉得稀奇,凑过去端详一番。这人连皱眉的样子都是如此好看,居然有种冰雪融化的感觉,笑起来又该是什么模样?
“话本,能否给我看过。”张起灵道。
朝珠听见此话,顿时起了些坏心思。
瞥一眼树下,卓玛正对小喇嘛挖土的姿势指手画脚,德仁在一旁无奈地看着,并没有注意这边。她于是又向他凑近几分,悄声道,“可以,怎么不可以。不过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本——”
张起灵的眼神仿佛能将她看穿似的,朝珠镇定自如地把话说完:“所以你得拿东西来交换。”
他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想要什么。”
“笑一个。”她迫不及待开口,伸出一根指头戳戳自己的嘴角,扯出个甜甜的弧度来,“你笑一个我就给你呀。”
话音落,朝珠回味自己的语气,忽然觉得自己在调戏人家似的,有些轻佻。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几乎是立即就觉得气氛变了。好像打破了某种一直萦绕的界限,却并不知晓,那道破开的口子里面会是什么东西。
他脸上雪融的痕迹早已消失不见,仍是朝珠最常见到的那种漠然。当这样的眼眸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总觉得在他眼中,自己似乎和天际之上漂泊的云没有任何区别。
朝珠雀跃的心情逐渐沉下来。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哪里会她叫他笑,就真的照做。
她放下撑着嘴角的手,眼神游移着,想说些别的转移话题,却猛然看到什么,顿住,“算了算了,我乱说的。要不还是......”
不远处,小喇嘛甩开最后一抔土,脚往铲子上一踩,吆喝起来,“朝珠姐姐,坑挖好了,把玉拿来吧——朝珠姐姐,姐姐,我的姐?”
她恍若未闻。
阳光透过树影婆娑,斑驳地落在面前那人眉眼间,晃得她心神不定。
朝珠看见总是无悲无喜的他,忽地浅浅笑了。
就像轻飘飘的霁雪。
远处的卡尔仁次雪山终年不化,早春的风裹挟寒气吹到这里,她一时怔楞,心跳密集如鼓,鬓边发丝贴在脸颊,一阵轻巧的痒。
还好他不爱笑。朝珠想。
“来了——”她用手拨弄吹乱的鬓发,先是借着扭头的动作朝小喇嘛扬声,才侧过脸轻描淡写道,“我先去把玉埋了,等下拿话本给你,在、在这等我。”
张起灵收敛了笑意,默默目送。那道纤细的背影从容,步履却是乱的,转身时脖间的珠串扬起,末端月光石的赤色映在他空茫的眼瞳,竟也显得有了几分颜色。
他须臾便移开视线,不再多看她一眼。
·
趁朝珠还没走近,小喇嘛两手搭在铁锹上,表情调侃,“我姐这是看见啥了?第一次见她这样。”
卓玛踢了踢蹭在鞋尖的沙土,闻言抬眸去看,见朝珠步履轻盈地往这边走来,绿松石耳坠随行走晃动出微小的弧度,“什么这样?怎么这样了。”她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没跟姐姐朝夕相处过的人当然不知道。”他笑得嘚瑟,“朝珠姐最近有点儿红鸾星动,嘶不对——”
小喇嘛突然想起什么,飞快扭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卓玛:“你不会真喜欢贵客吧?”
卓玛一巴掌推开他的脸,“都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只是想跟好看的人说两句话而已又不是真喜欢上了,哎呀,说了你也不懂,因为你长得一般,没人找你搭讪!”
“我长得一般?!开玩笑我可是拉吉寺一枝花不信你问大师兄和朝珠姐姐——”
德仁听着两人不间断地吵了十几分钟,突然很想背清心咒,“别吵了,当心冲撞到拉姆。”
“已经全听见了,嗓门那么大。”朝珠把玉包好放进土坑里,德仁顺势就接过小喇嘛手里的铁锹开始埋,速度之快,想赶紧离开此地的想法昭然若揭。
“拉姆,他说你红鸾星动了,是真的吗?”卓玛扶着朝珠的胳膊踮脚,眼睛好奇地一闪一闪,“原来神明转世也会心动么?”
小喇嘛在一旁幽幽道:“梅朵拉姆圆寂前本来就是人,是受功德才被奉为神的,转世之后也是人身,怎么不会心动了?你闲来无事也修修佛吧。”
卓玛怒了:“我跟拉姆说话你插什么嘴?”
“打住——”朝珠张开双臂挡在他们脸前,先隔绝视线,再隔绝怒火,“有要事,做完再回来吵。小喇嘛,你去我房间,把放在床头的话本拿来。”
小喇嘛歪头朝卓玛做了个鬼脸,转身跑了。
......
“话说在光绪年间,具体哪一年并不清楚,总之是王朝末期——北平城,天子脚下,一群小叫花流窜在天桥市场,穿梭于过路人的脚边乞食。”
朝珠躺在黄花梨躺椅里翻开一页。
大扫除已经结束,庭院里脏污的雪水被冲刷干净,喇嘛们也开始了今日的修行,佛堂里诵经声此起彼伏,唯有石头这偏僻安静。
德仁先行离开,于是只余其他三人坐在廊下,听她低低地念着话本。
“就这么奔波一上午,天桥闭市,却也没讨到多少油水,小叫花们只好去富贵人家碰碰运气,看会不会有仆人来分发主子吃不完的饭菜。
“他们分散开钻进宅巷小道,在门面阔气的宅子前徘徊。没等到剩饭剩菜,反倒在巷子的末端,看见个蜷缩的身影。那身影瘦弱,似乎是个比他们还小的小孩,无论怎么叫,也不见小孩抬头。
“这个年代,乞儿饿死在街头是很常见的事,他们便以为这小孩死了。奇怪的是,小孩身上的衣服虽然脏兮兮的,却能看出用料很不错,他们一时好奇,便伸出手,想去翻翻那料子......”
-
无名氏猛然睁开眼,瞪向那只即将触到她衣角的的手。
巷尾矮墙遮荫蔽日,她蜷缩在阴影之中,面容隐匿在双臂下,唯有一双眼眸亮得发冷,竟像头凶戾的狼。
小叫花们见死人乍活,吓得几声嚎叫涌出嗓子眼,那伸手的男孩更是连连后退几步,一屁股摔在伙伴的身上,手都忘了收回去,直指面前,结巴道:“鬼鬼鬼鬼啊!”
他的伙伴很快回过劲儿来,抽出被压住的脚,往他背上一踹,“鬼什么鬼,呸呸呸,晦气!这小子是活的。”
无名氏抬起脸,瞧着是群衣衫褴褛的乞儿,才收起眼底的凶意,作出懵懂的样子:“什么小子?”
她那张脸露在阳光下,立即有人惊道:“女的?”
方才的凶狠好似错觉,他们仔细去瞧——虽蓬头垢面,却不难看出原有的纤眉杏目,果真是个女娃娃。
她声音虚弱,泪光闪闪,“有吃的吗?我三天没吃东西了。”
小叫花们手足无措:“这,我们还没讨到饭呢。”
“......好吧。”
无名氏撑着身子起身,踹人的那个叫花连忙伸手去扶,她借力直起腰,气血一阵上涌,脑子里像有一万只蜜蜂在飞。合上眼缓了好一会,才可怜兮兮道:“我也没讨上饭。”
有人不信:“骗人,你穿的衣服这样好,还需要讨饭?”
“捡的。”
小叫花们没话说了。
长时间的饥饿让她眼前发黑,无名氏硬撑着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朱红的院墙绵延,道:“这座宅子是八旗贵人住的,是么?”
扶着她的叫花道:“是,他们家小少爷心善,每餐吃不完的饭菜会叫仆人分给我们。现在饭点好像快过了吧?说不定等会就来分饭了,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无名氏揉了揉脑袋,“好。”
午后的阳光顺着巷口爬进来,已经没有正午时分那样暖,反倒照得人发冷。她脚步虚浮地踩着小叫花们细长的影子,不着痕迹伸进左边袖口,摸到凤凰玉佩妥善地绑在臂间。
八旗的贵人。
总算是没找错地方。
行至宅子侧门,果然有不少乞儿围在那儿等着开饭。其中有个乞儿看起来年龄大一些,时不时推搡身边的小孩,表情凶恶。见无名氏注视他,小叫花轻声道:“这人是个刺头,及冠了都不找份活干,整日欺负别人,我们还被他揍过呢。不要招惹他!”
见她点点头应了,看上去精神又好了些,小叫花于是松开手,想和同伴说句话。谁知还没走两步,就感觉身边略过一道身影。他惊愕地扭头,看见无名氏突然加快脚步,整个人撞在那刺头身上!
碰!
她没撞得他移动半步,反而自己被反作用力贯到地上。落地的瞬间,无名氏悄然解开袖口,一块物件顺势滑出——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撞你爷爷我?!”
那刺头凶神恶煞地回头就要揍人,却被什么东西坠地的清脆声响吸引了注意,低头看去,一块玉佩泛着润泽的红晕,静静躺在路中间,显眼夺目。
绕是流落街头的乞儿们,也不难看出那玉雕工精细,玉料漂亮。
见刺头倒吸一口凉气,伸手要去捡,无名氏看准时机翻身,将玉佩护在身下,让他捞了个空。
将要到手的玉就这么消失在她袖间,刺头心痒难耐,大声嚷道:“这么好的玉,你这小贼是从哪个贵人身上偷来的?还不快交给我,否则押你去官府,叫你在牢里吃尽苦头!”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熟悉他的乞儿们却都知道,这人哪里是想惩治偷东西的小贼,分明是想自己抢来,拿去当铺换成白花花的银子。
沙哑难听的嗓门回荡在小道上,惊得树上栖息的鸟儿扑扇翅膀,飞进朱红的院墙内。
吵吧,越大声越好,蠢货。她将玉藏得更深,面上露出一副惊惧的表情。
见她闭眼不言,刺头觉得被下了面子,抬腿就要踹,周围的乞儿们纷纷移开目光,不忍看见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
却在此时,紧闭的侧门打开。
一道声音朗朗传来:“谁在府外大吵大闹?”
无名氏睁开眼,如愿以偿地看见门内探出一抹黑底织金祥云纹的衣角。
回忆杀来了宝宝们...补药觉得烦呀,回忆杀很重要嘟
感谢一条红鲤鱼宝宝送的营养液呀!么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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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话本故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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