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血溅红烛时
夏舒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丁仪站在夏怀边上,脸上并无更多神情。他心下稍松,头扭回来,看到成君对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他抿了抿唇,犹豫一瞬,终于还是悄然后退,绕出人群将地上的阮伶扶去一边。他俯身为阮伶止血清瘀,快手快脚动作麻利,阮伶望着他近在咫尺的浅蓝色的双眼,轻轻吹起一口气,将黏在夏舒脸上的发丝给吹了下来。
“我会不会看起来像个傻子?”他轻声,“我知道这样闹起来不合时宜……可我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今日。”
夏舒摇摇头:“我想阮前辈一定有苦衷。前辈不说,自然有前辈的不得已。”
“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阮伶苦笑,“你家小狗也不至于有此一遭。只可惜世人皆贪婪……”
“什么?”夏舒一愣,“阮前辈是在说那本书吗?”
“小夏,今日之事绝不会就此善了。你且看罢。”
“什么——”
他还想紧着阮伶再问几句,不远处山路之上却传来阵阵惊呼。夏舒抬起头,外围人群已自觉让开一条通路,惊呼隐隐不断,那通路也渐开,直向场中来了。
以为又是哪位不常出世的前辈高人驾临此地,定睛细瞧,来的那身影怎么看怎么眼熟。
是位短发少女。发尾高高扎起,束发的红色发绳尾端坠了两枚圆润南珠,只是南珠染血,腥锈四溢,不是祥兆;发绳边别了一枚同样染血的南珠发簪,珠光夺目,此刻正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只见那短发少女右手执剑,左手紧紧护住背上一位好似沉睡的白衣女子,一身大红嫁衣,脸上亦溅着几星血痕,面无表情却杀意横生,直如地狱修罗一般,沿着人群让开的通路缓步行来了。
一步一顿,眼神决绝。在场众人见之无不退让,心中生起几分怪异感觉。
“苏氏家主何在?!”她大喝一声,夏舒惊讶地微微扬眉,那短发少女确是秀水派苏子泓无疑,背上白衣女子不是别个,恐怕正是她的姐姐、同为秀水派弟子的苏子茗。
那南珠发簪,他记得原也是苏子茗发间别的。这到底……
“放肆。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谢焉最先反应过来,一挥衣袖,苏子泓便如断线纸鸢般离地腾空,跌落在他身边。看也不看半跪在地的苏子泓,谢焉对苏氏家主苏|沛棠拱一拱手,道:“门下弟子不懂事,见笑了。”
苏|沛棠一见她这般惊得原地跳脚:“子恬!子恬!你怎的——?!”
“那人死了,我杀的。”苏子泓却神情平静,“我阿姐死了,你杀的。”
“乱讲!”苏|沛棠怒道,“子恬,你究竟做了甚么,还不快与我细细说来!”
“我?我还能如何。倒是你,高高在上的越秀苏氏一家之主,用你最看不上的女子去换苏氏满门荣华富贵,苏|沛棠,我真想挖开你的胸膛瞧一瞧,只怕那颗心已是黑透了的!”苏子泓跪在那里剑尖点地,左手仍不忘护住负在背上的苏子茗。“不,不对,你哪里能有心?将亲生女儿送进龙潭虎穴,试问天下哪位父亲能做得出?虎毒尚不食子,你胸膛里那颗心,早被野狗叼了去罢!”
“日前子茗合该新婚,你却……”苏|沛棠似是想到什么,浑身一震,继而抖若筛糠,面上大惊失色,“你犯下大错了……你犯下大错了!你可是将萧、萧公子——杀了?混账东西!你可知他是谁?”
“镇北王的私生子、未来的世子殿下,我可有说错?”苏子泓冷笑,“为了银钱你可以卖女儿,为了地位你也不介意做狗。我不过是杀了个人,又有甚打紧?至于这般大惊小怪?”
谢焉眉头一皱:“子泓。”
“我阿姐明明不愿,偏被你强嫁那厮,不甘受辱因而自缢,待我赶到时已来不及……你明知她心另有所属,若非强迫,我阿姐怎至如此?”话至此处已有泣音,“我阿姐不受你苏氏供养,既是秀水门下弟子,凭何受你摆布?还要到秀水山门来摆你那老子的臭架子……如今我阿姐死了,苏|沛棠,你怎么赔!你赔我阿姐……你赔我阿姐!”
在场众人听至此处,哪里还会不明这正是一出豪门恩怨,苏二小姐当年断发改名之事也是传遍整个澧江南岸。今日阮伶与易逍遥纠葛在前,苏氏父女反目在后,又有离群索居的丁仪与久未现身的夏怀都一齐到场,一场武林大会,倒比任何话本传奇都更为曲折精彩。
“你、你……”苏|沛棠将手直直指着苏子泓,沉痛道:“只因镇北王府原先求娶的,是你!”
“什——?”
“是子茗,你那好姐姐,知你定然不愿方才提出代嫁,说甚‘是我强迫’……你少在那信口雌黄,秀水派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弟子?”
那边谢焉引动印池术法在苏子茗体内走了一遭,面对妻子贺飞云关切的眼神,缓缓摇了摇头。贺飞云当即面色一冷,见苏子泓被苏|沛棠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惶惶无措,心头更是火起。
“你这老匹夫,说得都是甚屁话!”贺飞云气得双颊飞红,话就更不会好听了,听得在场众人同时一愣,想她堂堂一派掌门夫人,说话竟这等粗俗。“我且问你,你若当真未曾逼迫,子茗干甚么吊死自己?以为好玩么?”
苏|沛棠哼声:“当初说好了你情我愿的事情……我自家行事,有必要对你们说明么?”
“当面扯谎!一家之主怎的这般无耻。”贺飞云一边骂一边将苏子泓从地上拽起来护到身后,双臂一振拔剑在手,“逼死我派弟子,又辱我秀水派,真当我秀水无人、好欺负得很?”
贺飞云碎风斩月双剑凶名响彻澧江南岸,苏|沛棠忍不住后退两步,被苏氏供奉苏允之一掌抵在腰间,又回了原位。
“谢夫人,大可不必为此伤了我们两家和气啊。”苏允之呵呵笑着,轻抚颌下银须,“区区一个女弟子罢了,舞刀弄剑的,叫大家没来由看了笑话。傅掌门,你说是不是?”
说话间手指一点,贺飞云手中双剑仿佛被无形丝线牵引,控制不住地向外飞去。傅明彰扯开嘴角正待说话,谢焉倒先朗声大笑,手指一动,一道水流缠住飞出的双剑轻巧一挥,苏允之闷哼一声,脸色立时阴沉起来。
“苏老先生,你说得都对,只是我夫人姓贺,你这样喊她,回头她倒要生我的气了。”谢焉却不再出手,将双剑交还给贺飞云后看了一边失魂落魄的苏子泓一眼,道:“子泓,你当真杀了那位萧公子?”
苏子泓默然点头。谢焉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何必?”
“因为……”她低声,半晌霍然抬头,狠狠瞪向对面的苏允之与□□|棠:“我恨啊!”
那话语中的恨意几乎满溢。侍立在傅明彰身后的傅云彤闻言心中亦是一痛:“子泓……”
她与这对苏氏双姝自小长在一处,早已情同姐妹,有些事,她比某些所谓亲人看得更清。
“起初我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回应父亲的殷殷期盼;后来我恨那些嚼舌头的族人,是他们让我不敢抬头做人;再后来我开始恨父亲,还有你,苏允之,你个老东西……我跪在祠堂外整整三天三夜,你说了甚么?你说裂章秘术只传男不传女,那些旁系子弟都能习得,偏我这个族中二小姐习不得!”苏子泓嘶声低吼,两眼瞪得通红,“你还说‘纵是苏氏一门死绝了,我也绝不会传给女子’!我问你,这话你可认?”
苏允之讽笑一声:“是我说的,如何?”
“那我便恨了,又如何?”苏子泓也笑,却状若癫狂,“人我杀了,事我做了,苏|沛棠你不是要求镇北王府庇护吗?敢问镇北王的怒火,你可担得起?!”
那位未来的镇北王世子至今未过明路,举凡消息灵通点的,都知道那是个私生子,也都知道未来是一定会成为世子的,不然怎会被当今圣上扣在京城为质。镇北王困守边关多年,坐拥大军百万,皇帝手里不拿点把柄,又怎叫这位武将王爷甘心为其驱使。
但现在这位私生子死了。皇帝为求长生昏聩无道,居留深宫已久不理政,朝野内外流言四起,有机敏些的开始向少年储君示好,或是投奔镇北王府,外界都传镇北王甘居边关是为蛰伏,只差一个契机——儿子死了,算不算契机?
谢焉是个江湖人,拿不准此间分寸。对这些事,他心中只隐隐有些猜测,毕竟秀水是澧南第一大派,与西平缪氏、越秀苏氏、金城阮氏等皇商皆有来往,这些秘闻他焉能不知。比起下注,他更想护住自己这一派的人,而非轻易卷入江湖纷争。
苏氏是澧南望族,消息比旁人灵通,想是已决意联姻下注镇北王府;而他谢焉除了是江湖人,更是个体面人,他不该、也不能,在此时此地,表露出一分一毫的偏倚。
——可怎么办呢,这世上总有些事,比体面更重要。
“子茗是你们请去成婚的,便是身死,也是我秀水门下弟子。”谢焉将手中落凤玉箫转了两个圈,一步踏出,缓缓道。“今日之事,我倒要请你苏氏,给我秀水一个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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