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天机不可泄
人群之中,沐春风瞪大了双眼,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他不敢相信自家师妹嘴里说的那些话,可师妹与师父一直在说,苏氏家主也在说,所有人都在说,说来说去,几乎就是真的了。
那位镇北王世子好像真的已经死了。
沐春风按着胸口,不算痛,就是有些闷。他感到双膝开始发软,拎着剑就地盘膝一坐,也不顾周围人望向他的惊疑目光,缓慢去吐胸中那口浊气,奇怪得很,盘旋来去,怎么都吐不尽。
所有人都在看苏氏与秀水这场热闹,很快便无人理会他的异状。沐春风站起来跟着愣看一会,自觉无趣,拎着剑,一个人慢慢下山了。
成君一直在边上看着,没开口说一个字。夏舒将阮伶的伤处理好,回到成君身边时要他低头,成君倾身垂首,便听夏舒附耳道:“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啊?”
是的,在苏子泓说的那个故事里,有很明显的不对劲。但谢焉和苏氏那帮人却都没发现,连苏子泓自己也一无所觉。
因为他们没几个人和那位所谓的镇北王世子真正交过手。
成君见过那位喜着锦衣的世子出手的样子,此子心机深、出手狠,体法双修不说,学的还是密罗幻术,这样的人物——这样的阴险人物,怎会被那时怀着怨怒的苏子泓一剑便杀了?退一万步说,就不能是苏子泓被密罗幻术骗了吗?此子谙熟此道,未必没有此种可能。
“也许是有哪里不对。”成君没把话说死,“这事还有许多有待商榷的地方,但我们现下去说,不太合适。”
“那找个人代替开口不就好了。”夏舒想了想,“我去跟谢掌门说。”
“——你等等。”成君一把拽住扭头就要走的夏舒,“先别急。”
众目睽睽之下,前辈高手云集,无论谁对谁说了什么,在这些人的眼里耳中都无从遁形。现如今他身份特殊,又明摆着跟夏舒站在一处,他与夏舒的一言一行都必须慎重。
那么场中有没有一个人,立场是绝对中立、绝对公平?
成君缓缓看向了那位自开场落座后再不发一言的天机阁主。
天机阁阁主方乐一,岁正九重境,她若愿开口定生死,天下无人敢不服。
“方阁主,”他心中已有决意,便向天机阁主躬身行礼,“这或是一桩小事,可对事中人,却是生死大事。”
隔着一层缠目青帛,天机阁主静静看着他,一语不发。
成君咬了咬牙,沉声道:“……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是否并未死去?”
天机阁主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她素手轻抬,却非众人想的那般意欲施术,而是将自己眼上所缠的那圈青帛给取了下来。
在场众人见状无不屏气凝神,连剑拔弩张的秀水派与苏氏等人都停了手,望向这边的方向。
谁人不知,天机阁主方乐一别号“破幻之瞳”,她要睁眼,必是预备开口断事!
那是一双瞳仁浓黑的双眼。
天机阁主睁开眼,淡漠、疏离地扫视场中,元少游忽然毫无预兆地口吐鲜血。紧跟着人群中原地现出一位黑袍人,就像原本就站在那似的——黑袍人甫一现身,夏舒、程秋霁等秘术师立马便省得,那黑袍人确实是原本就站在那里的,是有人用密罗幻术抹去了黑袍人的痕迹,才会不被任何人察觉。
造梦入幻,这是密罗八重境的手笔,而能在此时此地覆盖这么多人、这么大场地,非“梦绝”元少游不可。
“我想他有自己的苦衷……”面对数道望向自己的目光,元少游捂着胸口,不觉一声苦笑,“银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来求我,我总得给他一次机会……”
程秋霁将头一扭,恨恨道:“糊涂少游!”
那黑袍人自是洛银无疑。夏舒心想亏他还以为这小疯子是想开了,原来还是想不开。
黑色兜帽下,是一头枯槁如草的白色长发。成君见了亦是怔愣,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做好了面对这天下所有人的准备,唯独对洛银,好像总是有些话说不出口。
他还在心底反复斟酌话语,场中再生变故,有另一位穿黑衣的老者缓缓步出人群,拄着一支拐,走得虽慢,却无人敢拦。
悬山老人华音希,杀师逃徒!
“露出那双眼睛,是因为直觉吗?你知道我来了。”
天机阁主面无表情地看着黑衣老者,轻声道:“嗯。”
“杀你时你也知道了罢。命不算己,你是找不到我的。”
“嗯。”
“不问我今日为何来?”
“……”
“是啊,何必问?你全都知道。今日他来,我便必须来了。”
华音希微笑着看向成君,被望到的成君顿时有种猎物被猎手盯上的感觉,不难受,但也绝不好受。
“真是天真啊。”他道,“你以为那一跳便是结束吗?人在局中,跳下去,才是一切的开始。”
“……”
成君呼吸一停,周身一阵冷意泛起,又似有热血上涌,头脑空白一片,什么都说不出来。
夏舒没有成君这种感觉,他比成君更懂秘术,好像能大致猜出来面前这对师徒当年发生过什么。岁正秘术不算己,当年在师徒二人间一定出现了一场变故,使二人无论如何无法达成共识,而最终华音希选择动手杀师,只有强行介入方乐一的命运才能就此从方乐一眼中脱逃。这并非什么高明术法,对一个修习岁正之道的秘术师来说,这是下下策,也是唯一解。
是什么样的变故——什么样的秘密,值得华音希宁肯背上杀师恶名,也要死守到底?
又与他身边的成君有什么干系?
“华老先生……我听不明白你的意思。”成君苦涩道,“对你们天机阁来说,我的跳崖,是必然吗?”
“跳崖不是必然,但你的死,是必然。”
“天机阁主给银子的那枚银环,也必然会落到我手里吗?”
“她不会算己,但我可以告诉你,是。你一定会死,也一定会因它而活。”
“为什么?”成君喉头一哽,跳崖时的万念俱灰、复生时的血肉苦痛……一时间纷纷涌上心头。“我与小夏这一路千辛万苦,在你们嘴里不过是一句‘必然’?为什么?如果你们都知道,为什么不说?”
“这便要请问方阁主了。”
华音希颤巍巍躬身,竟是向方乐一行弟子礼。
“师父,那是一个秘密,也是一个错误。事到如今,还是不肯开口吗?”
“……”
这对师徒说话实在太多弯弯绕,把在场众人都听得云里雾里的,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就是有关于成君——准确地说,有关于成君和那本《龙渊古卷》,方乐一是知道什么的,却不愿说,或是不能说。
成君说那本书没有了,华音希却还是追着方乐一不放,这又是何意呢?难道成君当面扯谎,那书其实还在?
“你觉得,那算一个错误吗?”
方乐一终于开口了。
“是的,师父。我想那就是一个错误。”华音希躬身执礼,看上去恭敬之极,谁能想到当年便是此人血染天机阁、杀师夜逃。
“人心思变,也是错误吗?”
“师父,人心思变不是错。可偏要考验人心,那从一开始,便一定错了。”
“你觉得,那本书是在考验人心?”
“自成君北游南归,桩桩件件,都是在考验人心。”
“我给过他机会了。”
“死而复生,不叫机会。师父,生死事小,这天下太平,也是小事吗?”
“你凭什么认为,一本书就可以搅动天下天平?”
“要赌吗?”
“……”
方乐一用那双浓黑的眼凝视着自己面容越见衰老的弟子,轻声道:“你又要拖我入局。”
“上一次,我杀你入局,这一次,我请你入局。”华音希再度躬身,“师父,要赌吗?”
“赌什么?”
“就赌今日这九岳山上、栖梧峰顶,谁都无法善终!”
“……”
众声哗然!
“你现下可以说了。”
华音希再次看向成君,微笑道。
成君艰涩道:“说什么?”
“那本书。”
“《龙渊古卷》?”
“你在极北拿到的那本书。”
“……”
成君阖上眼,不用看也猜得到,场中有多少双眼睛此时看向了自己。
袖子忽然一重。他偏过脸,夏舒正仰头看着他,轻声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
有些话他藏了很久,想了很久,编了很久,可如果是夏舒来问,他不想再欺骗。
“极北亡灵海,龙渊深处,我的确拿过《龙渊古卷》。但它如今却也不在我手中。”
人群中顿时传来一叠声的疑问与惊呼:
“你给谁了?”
“是不是藏在哪了!”
“不会弄丢了吧?!”
……
“不,那本书绝对已经不在了。”成君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因为是我,亲手撕毁了《龙渊古卷》,一张不剩。”
“……”
众人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们都被它骗了。”成君道。
“……它?谁?”
“那条龙。”
“什……?”
“传说中早已飞升得道的神龙,它便是大陆有史以来最大的骗子。而《龙渊古卷》,便是它撒下的弥天大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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