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说谁?那些和他一起在巷子里追逐的玩伴?他们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去了传闻中生存机会更多的大城市,带着战后的创伤和对故土复杂的疏离,书信寥寥;母亲?坟头的草早已枯荣几度;兄弟姐妹?最后一次消息是战时的混乱中失散,有人说在南方的难民营,有人说去了更远的海外,音讯全无。
“不找谁。”他声音沙哑,移开目光。
女人似乎松了口气,但警惕未消,朝屋里喊了一声,两个半大的孩子跑出来,躲在母亲身后,抓着她的衣角,露出眼睛看他。
那眼神干净,但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审视,像打量一件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陈旧摆设,他们看他残缺的身体,看他摞满补丁的旧军装,看他脸上饱经风霜的沟壑和伤疤,没有敬畏,没有感激,只有一种陌生感划出的天然距离。
“妈妈,他是谁?”小的那个小声问。
“嘘,别瞎问。”女人把孩子往后拢了拢。
达克斯感到一阵眩晕,阳光白得刺眼。这片土地生养了他,他的血曾渗进这里的泥土,如今他却像一个突兀的幽灵,游荡在熟悉的陌生里。
孩子们的打量,扎进他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
太熟悉了。
炮火连天的前线,那个缩在弹坑里的孩子,杰克。
最初的最初,他用同样的眼神打量过自己——警惕,审视,衡量着来者是危险还是……别的什么,只是杰克的眼神里,除了这些,还藏着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被战争磨砺出的求生本能和不死不休的执着。他开始发了疯一般在脑袋里思念那个孩子。
而眼前这些孩子的目光,相对简单,却也更加残酷。他们不认识他,他们的世界里,战争是过去式,是父母偶尔叹息的谈资,是课本上模糊的几行字,他是从那场模糊噩梦中直接走出来的活生生的残骸,提醒着他们试图遗忘的过去,显得突兀而不合时宜。
那个孩子,此刻在哪里?是否也用这样陌生的眼神看着某个归来的面目全非的士兵?还是说,他依然固执地守在某个地方,用那双眼睛继续无望的等待?
胃里一阵翻搅。
他几乎是仓促地对着那女人和孩子点了点头,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拖着那条僵硬的腿,更快地跛行着离开,逃离这片被开垦的菜园,逃离那审视的目光,逃离这再也认不出他的故乡。
他需要一个角落,一个能让他喘口气不被当做怪物打量的地方。
时间在废墟上沉淀下新的灰尘,达克斯像一颗被遗忘的铆钉,死死楔在这片不再需要他的土地上,他住进了镇子边缘废弃的泵房里,用捡来的木板勉强封住漏风的窗,日子变成一种单调的、近乎麻木的循环:用残存的右手清理一小块土地,试图种点什么;去救济站领一份寡淡的汤;大部分时间,他坐在泵房门口的石阶上,看着小镇正走向生机,自己却像一幅褪色的背景画,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孩子们依旧怕他,那些目光比战场上敌人的瞄准镜更让他无处遁形,他学会了低头,学会了在他们嬉笑着跑过时,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阴影里,梦里,炮火声和杰克那双沉静的眼睛交替出现,有时他会猛地惊醒,仿佛又听见地窖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但只有风声呜咽。
直到那个午后,邮差是一个新来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人,他骑着一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停在他的泵房前,一脸困惑地核对着一张纸条上的地址。
“达克斯先生?”年轻人犹豫地喊了一声,似乎不确定这种地方是否真的有人居住。
达克斯从门框的阴影里挪出来,沉默地点头。
“有您的信,从伦敦来的。”邮差递出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特色的白色信封,没有寄信人署名,只有打印的收件人信息,仿佛刻意抹去一切个人痕迹。
伦敦?达克斯的心脏莫名一紧,他不认识任何在伦敦的人。
邮差骑车走了,铃铛声渐远,达克斯捏着那封信,站在午后的阳光里,却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冷的,他回到泵房内,就着门口漏进的光,用牙齿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信纸,质地普通,上面的字迹让他呼吸骤然停止。
是铅笔写的,工整,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种学生般的稚气,但每一笔每一划都用力透纸背,仿佛书写者倾注了全部的心神,有些字的笔画略显僵硬,像是刚开始习字不久,但整体清晰可辨。
“达克斯先生:”
开头的称呼如此正式,却让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
“希望这封信能找到您,我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能写信的地方和一个愿意帮我寄信的人,这里很大,声音很多很吵,没有泥土的味道,只有烟和煤灰,晚上灯光很亮,看不到星星。”字里行间没有任何抱怨,只是平静地陈述,却勾勒出一个孩子置身庞大陌生都市的茫然无措。
“我很好。每天都有东西吃,睡在屋里,不漏雨。”这句话重复描摹了一遍,似乎想强调这一点让他自己安心,也想让读信的人放心。
然后,笔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
“我很想念地窖,想念安静,想念能等到人的路。”
达克斯的指尖抚过“想念”两个字,粗糙的指腹能感觉到铅笔石墨轻微的凹凸,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
“您留下的食物,我吃了很久,纸条也在,您叫我‘好孩子’,我记住了。”
“您还会路过吗?伦敦的路很多,车马很快,我找不到一条可以安静等待的路。但我每天都会看很多很多路过的人,希望有一天能看到您。虽然我知道,这很像傻瓜。”
最后几句话的笔画微微颤抖,甚至有些歪斜,仿佛书写者的情绪在这里终于泄露了一丝缝隙。
“我只是很想您。
——杰克”
没有更多的了,没有地址,没有恳求,只有一句笨拙而直白的“我很想您”,像一颗纯粹的、未经雕琢的水晶,骤然投入达克斯死水般的心湖,激起剧烈而疼痛的涟漪。
信纸从他颤抖的手指间飘落,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他完好的右手死死捂住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泵房里光线昏暗,只有破碎的哽咽声在四壁间碰撞回响。
远方伦敦的喧嚣似乎穿透了信纸,又似乎完全被这一室孤寂的悲伤所吞没,那孩子找到了他,用最低效的方式,从陌生的繁华里,递来了一句思念,也刺中了他心脏最荒芜的角落。
他从未被如此固执地需要和思念过,即使隔着千山万水,即使物是人非。
信纸在积灰的地面上停留了很久,像一片写满心事的枯叶,达克斯最终弯腰拾起它,动作迟缓得像个老人,他用指腹一遍遍擦拭信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在伦敦喧嚣中独自写信的孩子。
回信。
这个念头尖锐钻出来,他必须回信。
可怎么写?泵房里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他翻找出半截铅笔头,是从救济站捡来的,又撕下一张旧报纸的空白边缘,纸不够,字要写得很小,他的手因常年握枪和劳作而粗糙笨拙,写出的字歪歪扭扭,比杰克的还要稚拙难看。
“杰克——”
开头两个字就占去了不少地方,他停顿了很久,铅笔悬在半空,无数话语堵塞在胸口,却不知如何变成文字。
“信收到,我现在很好。”他写下的字眼干瘪得让他羞愧。
“就是下雨时腿有点疼。”他下意识写下这个,又觉得多余,像在抱怨,他划掉,墨团糊成一团。
“别在街上傻等,危险,找安全地方待着。”这像是命令,他怕杰克会觉得被训斥。
“伦敦……很大,照顾好自己。”
他写不下去了,报纸边缘狭小的空白已经被他歪斜的字迹填满,他想问杰克住在伦敦哪里,吃什么,晚上冷不冷,有没有人欺负他……他想说门口的老橡树发了新芽,想说他自己种了点土豆,虽然长得不好……他想说,他也想念那个地窖的安静。
最终,他只在那可怜巴巴的几行字下面,几乎划破纸面地写上:
“不是傻瓜。”
停了一下,又加上:
“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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