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空寂，白雪皑皑，峰顶的灵鹫宫却种着大片桃花，不知是怎样奇异的原因，开得烂漫如云。
路过回廊的时候，我站在檐下，花瓣夹着细雪一同飘落到衣襟上，凉意几近于无，我轻轻拂开，忽然感觉暗处有一道目光，转头四顾，庭院空空，分明只有我一人。
应该是错觉。
这么想着，脚步不再停留，我匆匆去到书房，给二代宫主阿紫补课。
前世今生都是小民，在统御属下、安排宫务上我自然帮不了她，但我擅书法，拿起狼毫便能写出一笔好字，纵然失忆，文化底蕴好歹没扔。
也不知是不是家学渊源，我耐心教人时收效不错。当然更可能是阿紫天资聪颖。
每日药浴不曾停，卧房的大木桶已经跟我混的很熟，起先会有人搀扶、为我穿衣，后来身体逐渐有了气力，行走坐卧不再隐隐作痛，我就自行解决一切。
膳食自有宫内婢女负责，菜色清淡，鱼蔬为主，膳后奉一杯清茶，茶中飘着舒展的几朵花苞。
亥时睡，卯时起，睡醒之后，阿紫便会带着侍从，捧一大摞书卷秘籍来到我的书房，她身为宫主，其实有自己的居院，但她既不愿我去，我也就安心当了坐巢鸟等她来。
宫中建筑精美，客院亦然，点起的龙脑香雾中，我盘坐在桌前制帖，阿紫便抓紧时间在小案上练习。她练字或批示宫务的时候紧皱眉头，下意识抓着毛笔，像个赶寒暑假作业的小学生。
我走出桌后，一边笑她一边伸手纠正。
有时她会在此召见亲信，不避着我，我自觉到屏风后面，对着宽大的内室窗，赏景沏茶。来往的下属都知道这里有人，但也不会去询问。
我给她的帖子不是四书五经，也不好抄武功秘籍，于是干脆顺着心意，在纸上乱涂，想到什么便写什么，不论朝代。
一张宣纸往往从上到下，有时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有时是“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上句还是“犹有桃花流水上”，下句就成了“月光如水水如天”。
残诗横七竖八，我把这些字句排整齐，让阿紫临写，也想过这些字迹流出去，可能会出问题，但一来宫秩森严，我信任阿紫的能力，二来都是些无尾情诗，应该没有大碍。
只是没想到，还是丢了几张，找不到宣纸的下午我闷闷许久，阿紫对情绪敏感，当即问我怎么了，我不能跟她说借尸还魂之事，便只得摇头。
我后来侥幸猜测，应该是婢女收拾书房，误把那些潦草的字迹当成废纸处理了，后续不再丢失，也就没多理会。
阿紫的字迹一日日端庄起来，从我这得了好处，她又在猜度我的喜好，征得我意见，某天，她搬来一架古琴放在屏风后。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坐下琴案，指尖抚过七弦，放空思绪，开始乱弹。
孤芳自赏，寥寥淡淡的琴音，不成曲调，意外地不算难听，我放下心，看来肌肉记忆还在，双手皆放上去纵情起来。
生活无聊却宁静，很是抚慰疲乏的心灵，不管是古琴书法，还是饮食穿衣，我逐渐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像个自幼生长于斯的古人一样，随波逐流。
某天，我路过正殿，想着还没见过阿紫耍威风的一面，于是好奇地踱进去。
许是来得晚，殿中空旷，人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两三个婢女守在柱后。应是要通风，她们握着绳索向下抽，挡风的竹帘一点点升起，露出挡在殿外的远景望台。
接见完山下管事的阿紫正忙里偷闲，背对殿厅，遥望雾中远景。
她一身白衣，罩着绛紫色的薄纱，如瀑的黑发仅仅束了个尾，依依曳在腰后，绦带坠着一块素玉，身形飘逸颀长、宛如春月。
我望着那个背影，着了魔般，呆呆向前走去，隔着时间长河，仿佛也有谁这样伫立高台，迎着山风和落雪，不期然间回眸。
再缠绵缱绻的春光也比不上她眉间一点温煦，凉风动衣袂，她扬着皓玉般的腕子，就手来迎。
“沧海”，她抿着唇，向我投来目光，这时若依言牵上她的手，她便会略带赧然，眸子像被烟雨涤净，染上层层叠叠清润的笑意。
“我知道你会来。”
走出遮蔽视线的殿檐，眼中便只剩下了那迎风沐雪的一道背影，我耳边的一切好像都静止了，取而代之的是记忆中她低而婉转的声音，脉脉含情，永远带着一分期许。
“行云...”
不自觉地，我唤出被填埋在心灵深处的名字，原以为陌生，原以为可以轻易淡忘，不料衷情错寄，落花逾越深墙，遗祸竟绵延至此。
“咦？小师叔祖？”
一声疑问，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我不敢置信地僵住，看阿紫回头，脸上奇怪的神情如同一柄尖刀，将我看似淡然无谓的外壳狠狠穿透。
我竟错认她是年轻时候的巫行云...
不，不对，这不是我的记忆——
我不是李沧海。
“没，没什么。”
心像被狠狠攥了一把，酸痛难忍，我忙低下头，退后几步，与她拉开距离，胡乱应了几句为何要来这里的话，糊弄过去，这才有余地逃出正殿。
离开的步子慌乱得几乎要踩到裙脚，被外头风一吹，我才蓦然清醒，抬头看见茫茫细雪，天山上永远不会褪去的尘白铺天盖地，仿佛从四周朝我压来。
我忽然意识到，这具身体留给我的东西实在太糟糕，天山上藏起来不现身的那个人，她隐然牵动我的情绪，一颦一笑皆使我行坐难安。而我本不该承受这份重量，起码现在的我不是。
埋着头，脚步一深一浅印在积雪里，我不知自己怎么回到院落。
宫婢惯例奉上药浴，我关起门，把自己僵硬的身躯埋进热水里。
不要再想了。
闭着眼睛，呼出的气体化作小小的水泡，一个个划过脸浮上水面，把她从我脑海中带走。
我不是她的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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