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是跑回营帐的。
他抓住军医逼问:“怎么会死?人为什么会死!”
“这……五皇子饶命,这位姑娘的伤势太重了,而且取箭时,箭秆在伤口里面炸开了……”
李承鄞的脑子“嗡嗡”的,在伤口里炸杆了?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军医又战战兢兢地补充说:“就算没有箭伤,这位姑娘也……她在临终前挨过毒打,脏腑已经被打坏了,又忍饥受冻,这种情况下根本撑不了多久,就算救回来,恐怕也……”
换句话说,小铃铛,是被活活打死的,只不过他到来的时候,还没有彻底死透。
李承鄞的嘴唇在发抖。军医还在说着什么,他不想听,他咬着牙,低喝道:“出去!”
军医住了嘴,提起药箱,飞快地跑了出去。
李承鄞走到床边。
铃铛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掉了,但脸上的淤青却怎么也擦不掉。她陷在皮毛被褥当中,只留出半截脖颈在外面,下颌和颈部能看出明显的手指印,脸颊上还有指甲掐出的血痕。
她……死前挨过多少打?
李承鄞伸出手指,碰了碰她脸上的血痂。
人还没冷透,所以可能还没死。
李承鄞轻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想办法救你。”
他霍然起身,召集所有军医开会。
柴牧拉着他,劝道:“五皇子,生死有命,这种事勉强不来的。”
李承鄞眉尖压得更低,衬得他眼尾愈发锋利。他用力地呼吸着,沉沉地说:“救人!”
他不再废话,转身走出营帐。
军医感到很棘手。五皇子要的,是起死回生,要救的,已经不是半只脚踏进地府的人。他们现在做的,是从阴曹地府抢人。
这太难为人了,医生只会治病,不会救人,更别说起死回生。
终于,有个医生哆哆嗦嗦地提出来,可以试试丹蚩的法子。
苏武传有云: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
这个军医咬着牙说:“殿下,这法子只能试一次,如果没能成功,就再也不可能成功了。伤者的脏腑本就有伤,这法子用完,五脏六腑基本上已经全被折腾坏了。”
其余的医生私底下交换眼神,觉得这件事可行。可行指的不是可以救人命,而是可以打消五皇子对伤者的执念。人一定是救不活的,但是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哄五皇子。
这种法子听着就折腾人,若是五皇子真的心疼那位伤者,他是不可能同意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死后还要这样被折腾吗?
没想到,李承鄞只是略一沉思,立刻扬声道:“来人,去找个避风的空地,挖个坑出来!”
裴照立刻变了脸色,压低声音道:“殿下,梅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了。”
“只要能救活,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裴照小小地吸了一口冷气。
他只能看着李承鄞指挥着人把小铃铛的尸体运出去,倒置在火坎上,看着人用脚踩小姑娘的背。
李承鄞的呼吸声越发粗重。
柴牧和顾剑劝他:“五皇子,就让那位姑娘安安静静地走吧。她生前身上就有伤,死后还要受这种折磨吗?”
李承鄞咬着牙说:“只要还能把人救回一口气,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他眼神阴鸷,不是在向生讨饶,而是在和死较劲。
他要保的人,连上天也不可能带走!
他盯着那个小小的人影,胸膛剧烈起伏着。
远处传来士兵们列队走过的“锵锵”声,在他们身边,只有小心翼翼的呼吸声和脚踩时用力的闷哼。
裴照三人还在想怎么才能说服李承鄞,不要再折腾铃铛的尸体了。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呕吐声,正在抢救的军医立刻收脚,叫道:“活了!救活了!”
李承鄞眉头舒展开了。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要她活着!”
铃铛被迅速转移到了温暖的营帐里。
李承鄞站在营帐的外间,看来来往往的婢女和军医帮她处理伤口。他的营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裴照劝他:“殿下,休息一会吧。”
他怎么可能有心情睡着?
内室发出一阵响动,有个小婢女忽然慌慌张张跑了出来:“殿下,那位小姐喝不进汤药!”
李承鄞立刻撩起帘子,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军医坐在她的床头,一手持勺一手持药碗。褐色的药汁从她嘴角流下,已经打湿了白色中衣。
李承鄞下令道:“捏住鼻子喂!”
婢女将铃铛扶起,捏住她的鼻子,军医小心翼翼地将一勺药送入她的口中。
这次,药没有从嘴角流出来。
李承鄞缓了口气,露出笑容:“继续喂。”
军医如法炮制,又喂了一勺进去。
这次没有那么好运,药是咽下去了,但是铃铛却开始咳嗽起来。
她的口鼻中都涌出血沫来,惨白的嘴唇很快就变成了紫色。
李承鄞喝问:“怎么回事!”
军医急忙检查了一下,脸色苍白道:“回殿下,伤者那一箭伤了肺,现在肺里全是血沫,从气管涌上来,堵在喉头,若不及时清理……”
李承鄞前进了半步:“会怎么样!”
“会、会被直接呛死!”
李承鄞变了脸色,上前扶住铃铛,下意识用手去擦她口鼻中涌出来的血沫。可是擦不干净,他越擦,血沫就越往外涌。
他沉着脸,扭头逼问道:“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能把肺里、气管里的血痰先清理出来,先保持呼吸道的畅通,才能再想办法去喂药。”
李承鄞点头道:“我来试试。”
他扶住她的头,捏开嘴巴,用手指捞血痰。可是什么都没有捞出来,脏东西滑溜溜的,他只能撤出手指,带出一道血丝。
李承鄞皱起眉头,汗珠从鬓角沁了出来。
他有点心烦意燥。
该怎么办?
军医没心情去看他的脸色,眉头拧紧思考了片刻,下定决心道:“那么,只能吸痰了。”
李承鄞松开了手,点头道:“你来做。”
军医看着李承鄞额角的冷汗,踌躇不前。
李承鄞见他行为犹豫,更是不悦:“还不快来救人!”
军医擦着冷汗,一咬牙,命侍女扶稳病人,捏开她的嘴巴。
李承鄞死死盯住军医的动作。
他的心很慌。
就在医生捏开她的嘴时,李承鄞忽然道:“慢着,我来。”
他快步上前,把军医和婢女都赶开,自己坐在她身后,将她小心地放在自己的怀里,仰头朝上,捏开她的嘴。
铃铛嘴里已经积了一汪淤血。
李承鄞吸了口气,又缓缓把自己肺里的气体排空。
他已经记不清到底花了多大的功夫才把血痰清理干净,只记得自己看着痰盒里的一大摊固体、半凝固的、未凝固的血块、血痰和血液——
还有刚刚强行灌进去的,褐色的药汁。
他在一片血腥味中,尝到了汤药的苦味。
原来她流了这么多血。
原来刚才的药,一口都没喂进去。
小姑娘躺在他怀里,他的身体越热,就越衬得她浑身冰凉。满嘴的血腥味让他不适,他要来温水,正准备漱漱口,低头看到了铃铛嘴唇上干涸的血迹。
他犹豫了一下,低下头,把水渡过去,帮她清理口腔。
脏水吐掉之后,李承鄞问道:“药熬的怎么样了?”
第一碗全都流出来了,军医又去煎了一碗。
可问题是,怎么让她咽下去?
捏着鼻子灌,只能再次灌进气管里。
能渡进去吗?
李承鄞接过药碗,调整角度,可是喂不进去。
问题不在药怎么灌嘴里,而是她根本没有任何吞咽的动作。
怎么办?
李承鄞摸着自己的脖子,凝眉沉思。
一群军医热烈讨论。
药物八大剂型,丸散膏丹露酒汤锭,各有各的优点与不足。
昏迷不好进汤药,可以用独参汤制药丸,放在舌下含服。可是丸通缓,汤通荡,丸剂起效缓慢而汤剂起效迅猛,单论急救不如汤剂。
而此时,伤者意识不清,元气大伤,应当采用独参汤,以峻补元气,回阳救逆。汤药只需要煎药即可,丸剂又需要打粉、炼蜜、合药、制条、成丸,没有一半天是做不成的。
但铃铛显然等不了那么久。
“蜜丸易于储存,但是需要多加一步炼蜜,起效也不如水合丸,要不直接水合成丸,如何?”
“人参需要煎煮才好煎出药性,将药汁熬浓,以炒熟的面粉做辅料合丸,能不能节省时间?”
就在这时,李承鄞忽然道:“为什么,人的嘴巴既能用于呼吸,也能用于饮食,而不会将饮食吃进肺里,空气吸入脾胃中?”
军医们停住了讨论,齐齐向他看来。
有个军医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有没有这种可能,通向脾胃和肺的是不同管子?”李承鄞琢磨着说,“不然为什么脾开窍于口,肺开窍于鼻?”
“窍穴沟通人体内外,那我们能不能找根管子捅进去?”
军医们面面相觑,也有人思忖片刻,道:“诸位可记得孙药王葱管治疗尿闭之证?”
“传闻,药王取来细葱管,剪下尖头,置于火上烤韧,用以导尿。那么,我们是否可以使用烤过的葱管,来进行灌胃呢?”
他的话立刻被人反驳了:“葱管太细,不方便用。”
有个军医喃喃自语:“还有什么管子?苇管?竹节?麦秸?”
听到这里,立刻有人眼前一亮:“丹蚩王帐多苇花,可以使干净苇管灌胃。”
“不行,苇管粗粝,划伤喉管加重出血怎么办?”
“这……”
“肠衣!用肠衣!”
“对啊,用肠衣包住苇管,既然能灌香肠,那削得钝钝的苇管,应当也能包进去。”
计划敲定,一群人分为几波,抓药、煎药、削苇管、寻肠衣,营帐一下子就空了。
李承鄞一整天鞍马劳顿,又心惊胆战了这么久,着实有些疲倦。可他没有一点睡意,只是眼睛干涩,头钝钝地疼。
他发了片刻呆,忽然问道:“阿照,你可曾认识什么西域神医?”
裴照思索道:“西境都护府有位郎神医,尤擅刀剑棒疮等外伤。当年家父出使西域中箭,高热不退,就是他才保下了一命——郎神医桃李满天下,那位替梅姑娘拔箭的军医,就是他的徒孙。”
李承鄞立刻精神一振:“阿照,你即刻派人,去将郎神医请来,就说是我受了伤,需要救治。”
裴照正立称是,刚准备离开,忽然听到李承鄞的声音:“不,二哥手臂受伤,若他也去请郎神医,手下人不一定请得来。你亲自去,快马加鞭,务必将郎神医请来。”
裴照应声准备离去。
李承鄞这才点点头:“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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