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结成寒冷的,苦涩的空气。
*
久违地梦到了几年前的事。
醒来时正置身于昏暗狭小的房间内。空气里涌动着泡面碗没有及时冲洗扔掉的料粉味,抬手就能触及的茶几上扔着几只不成对的袜子,电视、音响、摊开的漫画书、立柜、炉灶都不加遮掩地袒露在视野范围内,一墙之隔的地方响着柔和的沙沙落雨声。
床上铺着洗褪色的印花床单,记得是搬家时万作师傅强行塞进行李里的。一闭眼,墙壁和天花板仿佛不怀好意地逼近。墙壁上挂着黑龙张牙舞爪的队旗。
好正常的一居室,家具,日用品外加适当的装饰。能让一个人住得懒散舒适,看到就不禁联想起自身的住所,因此也难以窥见个性的空间。
前暴走族老大和机车店主的住处,还以为,要更加地……
……也正因为如此。多亏如此。
在他与那时的一切切断联系的如今,才出现了足以让我趁虚而入的可能。
从被窝里伸出胳膊,取来茶几上已经被人打开的罐装啤酒。
溅水声不知何时已安静下来,只围着一条浴巾的阿真出现在眼前。
“抽着烟就能睡着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小心会把嘴巴烧成香肠喔。”
“提前关店了?真悠闲呐佐野老板。”
“哈,武臣也这么说,”他略带恼火地笑了一下,“非说我自立门户所以不用按钟排班什么的,让我替他去学校接小孩。”
“他还说我能考上大学就别忘了老本,等放假得去辅导他家千寿的功课。”
“这家伙实在是……”
走来从我手里接过剩一半的啤酒,唯一的单人床被我占了,身量高的人站在房间里怎么看都显得仿佛无处落脚。这才坐起身环顾一周,发现了这房子好像跟上回来看到的有所不同:“之前这边放的沙发呢?”
“什么沙发?你记错了。”
“别开这种讨厌的玩笑……”
不理会我虚弱的抗议,阿真瞄准了我坐起后腾出的位置,一屁股在床尾坐下。
想重新蒙住脑袋,却发现被子被压住拽不动了,只好整个人钻进去。被窝感觉快要被香烟腌入味了,还隐约有股淡淡的潮湿味,入梅前多半没人张罗着晒过。阿真的独居,和武臣的“独居”,实在是彻头彻尾的两回事。
“学校压力很大吗?看你做梦还皱着眉。”
“只是梦见以前备考的时候罢了。”
“那个时候,”没想到他顺着这话,有些突兀地说道,“你好像借过武臣的体操服穿,对吧?”
“……好像是喔,”配合地愣了一下,悄悄张开被子的一角透气,我想起来反问他:“那又怎么样?我们三个不是同穿一条裙子的好亲友吗?”
在中学生的世界里,宣示主权就是这么简单——怎么会有人好几年后才想起来发现?明明现在就算换着使用毛巾都已经不会脸红心跳了?
“其实。”
“……”
“啊啊,该怎么说。”
抛出的话语顿滞在半空。隔着沉重的夹棉被听到空啤酒罐被扔进垃圾桶的轻响,阿真支支吾吾地抓着头发。
接着,他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蜷缩起来的我。
“看到……接吻了。国中最后一年,你和武臣。”
“……嗯。”
“‘嗯’?”
“那之后,阿真向我告白——是因为相方是阿武吗?”
“我总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不过,反正你也拒绝我了吧?”
“欸,莫非在记仇?”
蒙着脸的被子被抽走扔到一边,不过即使蒙着脸,皱眉的弧度也能一丝不差地勾勒出来。毕竟是发小嘛。
脚趾能从浴巾故意暴露的缝隙里踩进去,然后被捉住小腿,压根使不上什么力气整个人就被掀过来压住了——所以啊,我说了要减肥的时候,阿真你就不能反驳一句说我很轻吗?
“……”
“…………”
淋浴后未擦的黑发甩下冷冷的水珠,透过摇晃的刘海,让人捉摸不透的深黑瞳孔的影像残留在视网膜表面。太通人性、什么也不需要的猫科捕猎者,连爪牙下按住的猎物也可以漫不经心地放过,要回到原野的话,做为人类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吧?
雨声渐歇,可以尽情说些胡话的阶段。
“摩托车也是引擎加座驾,摩托艇也是引擎加座驾,所以阿真的机车行里改造一艘摩托艇应该也不在话下。”
“摩托艇也需要驾照来着?”
“啊?”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前暴走族头头说出来的话。
“要考虑的啊,”真一郎有点走神地揉着我的肩膀,“毕竟是成年人了。”
“是这样。”
“……各种地方都是。”
视线朝胸口滑落。
“哈哈,阿真你用不着勉强自己开不擅长的玩笑喔。”
“是这么想的吗?”他莫名其妙地笑了几声,神情淡漠的猫眼里没有少年时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尖锐,笑起来时眼皮和眼睑的线条堆叠在一起,柔和坦荡的声音,那笑容深处仍存在着什么无法跨越的东西。
“……”
气味混乱的屋子里,无色亦无形之物。
“确实比不上武臣啊,搞不懂女人的心情,也说不出讨人欢心的话,不过至少是实干派的。”
捕猎者缓缓张开尖牙。
···|Side 明司武臣
“你们——有没有理想啊?”
大约十几年前吧,小学三四年级的事了。那时还没有出于记不起来的由头闹别扭,三人一直很要好。有一天,阿真突然一本正经地提问。
“理想?受人敬仰,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这样的?”
“哈哈哈哈,不愧是武臣!”
阿真大力拍着我的脖子,那是鼓励的意思吧?他在笑什么呢?其实说出来的根本不是我的真正想法。我只是不想思考太久显得自己很迟钝,所以随口说了个不用动脑的回答而已。
“那你呢?”
阿真的目光越过我,向她看去。
“理想啊……”
同年级的那女孩子慢腾腾地重复了一遍,带着优等生特有的自负感回答道:“不都是被外界灌输给我们的概念吗?一代代的人都要谈论追求理想,正说明一代代的「外界」都是固定不变的吧?树立再伟大的理想,也不可能撼动始终不变的东西,所以我追求的就是成为社会的植物,只要光合作用就好,最低限度内混吃等死,然后安安静静地接受Game Over结局。”
“听不懂诶。”我耸耸肩评价。这家伙是在写作文吗。
“听不懂诶。”阿真也这么说着。
那孩子充满鄙夷地对我们叹气。反正我就是国文不及格啊——被那样盯着,心头不禁冒出怒气。
“就会卖弄。”
“问的时候,还以为能听到‘想成为漫画家’之类的话呢。我可是连怎么回答都想好了。”阿真嘀嘀咕咕地抱怨道。我故意压低声音说出口的那句冷嘲就这样被阿真的声线盖过了。
“那你也说说看啊,你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她停下脚步,站在我们两人面前,一脸严肃地问道。
我的理想是什么呢?……朋友们居然都认真对待了这个问题,我不禁后悔刚才太过轻率地抢答。
轮到他自己被反问,阿真一脸奇妙地张大嘴巴:“什么理想,可是我没有啊?我觉得现在这样就不错嘛,追逐理想不觉得听上去好累?”
阿真比我更轻率的回答惹她生气了,结果都十岁的人了还在街道上抡起书包打架。我觉得有点丢脸,也挥舞着书包追上去制止,眨眼工夫就把那个问题抛到脑后。
……于是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还在黑龙的那段日子,阿真是个让人过分有认同感的首领,跟在他身边的我也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那说不定不光是自己幻想出的错觉?就连从小到大一直搞不懂的那孩子不也主动选择了我吗?
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阿真倒也不是头脑特别灵光的类型,但再怎么驴唇马嘴那两个人好像总能有来有往地接上话,相较之下我太笨拙,好像只是凑巧顺路,无意义地附和着。
但她不是选择我了吗?忽冷忽热的家伙——国小最后一年突然不再在学校和我们讲话,课后也不再相约一起玩,上国中后却又因为共同保守抽烟的秘密重归于好,然后又是很突然地,她主动向我伸手。
说不定我真的变成了很厉害的人物,所以才成为了选项。「植物」的意义,其实是本身无法行动,所以需要别人来照顾她吧。时不时流露出泫然欲泣似的眼神,无论给予多少都无法填满,就连接吻时也会不安地捏着我衣角的人,攥住手腕也好、十指交扣也好、亲密难舍时依然一副迷惘的样子,都到这种地步了还只做幼驯染的话,不用说也知道我肯定成了坏人的一方,可做为恋人,她对待我的方式也实在太差劲了。若要把关系理个分明,无可避免地会牵扯到阿真,不如干脆不问。
反正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会有些亲密的接触也很正常吧。
反正周围的人早就习惯了我们黏在一起。
有些空旷感的机车行,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沙发茶几加绿植的组合。快到约好三人一起去喝酒的时间了,卷帘门已经放下来一半,阿真要先去便利店买东西所以不在。她踢掉鞋子蜷缩在沙发里看书,夏季里质地轻薄的白袜,布料下有些不妙的痕迹若隐若现。
那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比起被背叛的愤怒,最先感到阵阵眩晕。为了固定自身,拼命想抓住眼前那截弓起的腰脊——她半转过身,衬衫轻柔地滑落。
从一开始就是混乱的,没能看透的莫非只有我。
悄无声息从仓库后门返回店里的阿真无声注视着我们的纠缠,黑沉沉的眼睛扫过我,提起嘴角慢慢笑了一下。
…… 啊啊,这么说来,确实是我太过大意了。
「植物」如果是藤蔓的话,也会化作妖怪绞死误入林中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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