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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设施里那段日子,每一天能做的只有拼命刻苦学习,证明自己不需要私塾也能考上,能赚钱,能出人头地,能摆脱这种生活。除了自己的目标之外,就算是一起长大的亲友又如何,当时的我看到整天打架的他,只能联想到麻烦缠身困顿潦倒的上一代,不假思索地一味朝头顶挥拳,背负命运的头脑就会逐渐下沉。
——直到高中毕业离开设施后,才明白自身也同样深陷泥沼。
福利设施无法成为租房等合同行为的担保人,在设施以外的社会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明明是凭自己的努力考上首都圈里的一流大学,结果刚上大学就被社会抛弃了。只能租到贫民窟一样的房子,即便如此也得拼命打工支付租金。难得讲师通过熟人推荐了会社兼职的工作给我,可是对方一看到我的住址,笑容就消失在脸上。等情况才刚刚开始好转的时候,校招居然已经结束了,最后草率落入黑心的血汗工厂。
没有懒惰堕落,也没有涉足犯罪,尽管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实际上却比发自内心鄙夷的上一代还要不快乐。这样的我迄今为止得到的唯一一份惊喜,就是交到了年纪轻轻便在大型企业跻身管理层的男朋友。再怎么想要只靠自己打拼也得不到结果,就算把之前的目标全部算作无聊的大话,到头来还是依赖男人的自己实在令人唾弃,可是三谷隆自身那么优秀,却从来没有轻视过我与他相比微不足道的收入,总是肯定我的工作,而且会认真地帮我参谋跳槽的信息,他让我久违地相信了现实竟然真的可以朝理想靠近。
年轻有为、而且有着不可思议的温柔风度的人,将我从人生的漩涡中救出的隆君,真正的职业是暴力组织的核心成员。
本该全心全意回报他这份温柔的自己,与鹤蝶重遇后,踩过了绝对不该跨越的界限。
躺在棺木里,白玫瑰与香水百合的簇拥之中,他那缺乏表情的安睡的面孔,使我耳边丧钟长鸣。
“最后一面?放心,还没那么容易摆脱我。”
从鹤蝶的神色中丝毫看不出有变化,他用冷淡的嗓音重复着我的词句。
“如果我被杀了——”
“喂,不许说这种话。”
做他这一行的人,好像总是对于不吉利的话格外敏感,立刻厉声制止我,他沉下脸的模样有点可怕。以前念书时面对天天打架的孩子,打心底里觉得愚蠢,再无其他感想,哪像现在看到路边醉醺醺的陌生人也忍不住陷入恐惧。只会打架……却掌握了得以支配别人的武器。
明明已经接受了现实,这本就是个付出也不一定能有回报的不公平的世界,可是也有着温柔的一面,那就是三谷隆对我微笑的样子。然而每次看到鹤蝶,看到他们——光靠拳头或许无法触及天空,可至少能把其他人统统踩在脚下。眼前会浮现出如此的对比,而其中自身狼狈的下沉,会令我时而感到狼狈不堪。
“你把我带走的那晚,或许就在一小时之间,隆君就被杀了,”惊讶于嘴唇吐出的声音听上去如此平稳,却又充满残酷,喉舌仿佛被腐蚀一般停顿。我匆忙抬起头,目光游移,向四周寻找着合适的用语。
而在此时,鹤蝶却漠然地垂下双眼。
“你以为我是凶手?”
“……你之后都和我在一起,所以有不在场证明。”
“那还真该谢谢你,连共犯的怀疑也帮我省了。”
带刺的说法用沉静的语气说出来,有点威胁似的意味深长。
又能说什么……打开搜索引擎输入,才得知原来那两个假刑警敷衍地拿国民电视剧当化名,而我一无所觉。嘴角泛起苦笑。
“我只是觉得,万一真凶认为我目击到了什么,说不定会对我下手呢?”
“不会。”
这次他回答得干脆果断,反而令人生疑。
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不等询问。
言语间,他的态度很是笃定。
“要杀三谷隆,知道东京万会情况的人,不会对我的东西动手。”
凶手就一定是那一边上的人吗?约会时三谷隆总是使用企业高层的伪装身份,也有可能被普通地盯上吧……不过,几年来始终维持这份伪装而从未露出过破绽,他想来也不会在安全和保密方面有所疏忽。何况,如果是普通的变态杀人或是入室抢劫杀人,那个叫橘直人的警察理应有更多细节要向我确认,但他只提了有关东京万会的几个问题。
……对了。我还记得。
「东京万会」的死者,还有我曾经见过的柴八戒。想打听三谷隆在帮派里的事而发现联系不上他时,我拨通了橘直人的电话,得知半个月前柴八戒死于火灾——一艘火灾犯罪搜查系判断为意外事故迅速结案。
半个月前,三谷隆的情绪有些低落,尽管他刻意地不想表露出来。没多久,他就说着「想要留下美好的回忆」,发出了圣诞当晚隔海欣赏烟花的邀请。
难道那个时候,他已经猜到自己有可能出事?因为柴八戒死了?还是说——不仅因为柴八戒死了。
“我也是最近才得知这回事……为什么能这么确定。莫非,你真的……”
我看向鹤蝶。
已经习惯到差不多要忽略的曲折的伤疤,穿过缺少温度的异色瞳,不论哪一边的颜色都深不见底。
他的脸颊瘦削,骨骼的轮廓很是分明,会让人觉得难以触摸。
眼睛下方盖着一层青黑色,嘴唇周围的胡茬虽然刮得很干净,靠近耳朵的部位却又些潦草。
套上他常穿的那件军装风格的黑大衣,像是镜头里走出来的杀手,一瞬间的交汇便是难以想象的凛冽。然而人生的平常终究会如同滚轮滑坡般一发不可收拾地往前,不论回忆要变成何等残酷的模样,在逃不掉的轨迹里都将被不分你我地碾碎。
小时候,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回来,也会拼命忍着泪水安慰别人,还说下次就能变得更强保护大家的鹤蝶如此。
小时候,坚信读书走正道就能出人头地,只要自己足够出色,就能从下沉的漩涡中捞起人生的自己也是如此。
够强之前,已然先变成了这样的关系。
鹤蝶嘴角绷直,叫人看不出心情。
“你要审问我吗?”
“……”
“如果当真相信我和三谷隆被杀脱不开干系,还这样直接地质问我,就是在求死。你有那么深爱着三谷隆吗?不惜以这种方式送命。”
难道我有那么深爱着三谷隆吗?
“……即使对他的真实一点也不了解…………?”
在鹤蝶的眼睛里,我的影子闪烁不定。那两潭幽深的暗红与青灰色,却相反地不见一丝动摇。
“反正你也一点都不想去了解的吧?那些‘另一边’的事。”
他用重逢时我拒绝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回敬给我。
“……”
“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
工作的地方,是脱离黑心企业后和三谷隆一起商量找到的杂志社,为介绍世界各地小众文化的季刊担任编辑。但实际上,招聘广告混杂在隆君声称他从路边随手带回来的宣传单里,编辑的工作我没有经验,也是他鼓励我投递简历试试看,为了让我安心便分享了很多亚文化与他所在的服装行业相关的事,最后,还说会在面试之前帮我咨询在传统纸媒工作的朋友。
那个杂志社旗下有一个子刊,专门撰写一些黑色帮派的文章……也就是给帮派洗白舆论形象的下游机构。
鹤蝶得知我工作的杂志后,也有表现出意外的反应,可是当时压根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一旦假象有了缺口,怀疑就只能不断加深。
我曾经以为的,温柔的、优秀的、凝聚了我理想中的模样的、激励着我热爱生活并为之努力的完美的未婚夫,已经不存在了。
会露出纯粹笑容,为了保护朋友而打架的幼小的鹤蝶,已经成了捉摸不透的杀手。
该说是软弱得看不清现实,还是自我中心的幼稚呢,我能说出口居然只有这句。
“鹤蝶,我不想再这样见面了。”
“那样的话就把你锁起来,用我的方式见面也可以。”
“……”烦躁地闭起眼睛,指了指他腰间有点开线的衣角,“衣服破了,不补吗。”
鹤蝶单手把背心扯过头顶丢到一旁。“不算破。”
“喔。”
两边的手心都溢出汗水,刚抹上去的乳液还未彻底吸收就再次黏附在身体上。
至今无法接受的三谷隆的死,闭上眼睛就好像一场不肯远去的噩梦。
尸体冰凉的嘴唇无论怎样亲吻也不会再变得湿润。
僵硬的手臂即使用力掐下去皮肤也不会反弹。
喉咙不再因喘息凌乱而微微颤动,舌尖无法吐出甜蜜的声音。
被扼住脖子的时候,肯定也不会再感受到更多的痛苦了吧……?
散发着乳液香味的手指正带有逼迫意味地压向喉咙。
那手指没有收紧。
平时冷着脸很凶,基本上把沉默表现得好像单方面的胁迫,只有在床上偶尔露出难过的眼神——不客气地说,即使是不伦关系也相当败兴的男人,这就是鹤蝶。
因为不会有结果,所以可以轻松地享乐什么的,都是权力结构下被肆意篡改的美梦。
明知没有结果,还用大量的疲惫浇灌身体,在不满足里寻找确认自己的存在,才是我们之间的本质。
把责任推给对方,自己不过是被以暴力胁迫,被拍下照片要挟,只要这样说了就一定能获得信任与保护,时代掀起了受害者去污名化的潮流,这早已不再是难以启齿的话题。
……尽管如此,自重逢以来,所有关于鹤蝶的事,我一次都没有对隆君说过。
即使是早前鹤蝶进过监狱,无法用自身受到威胁这个借口自欺欺人的时候,也毫无意义地延续着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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