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三谷隆那天,诸事不顺。
进入黑职场的第三年,精神已经到了极限,再进一步就是伸手,欣然接纳同事间悄然传递的提神药丸。自己的酒量不好不坏。既没有差到喝一点就狂吐然后被骂扫兴赶走,也没有好到能一路清醒着撑过人渣上司恶意的猛灌。就算掌握了用舌头和冰块给自己快速催吐的技术,也不是次次都能派上用场。酒气上头的时候,总是想干脆辞职,但不做这份工作,就交不起下个月的房租。手里头没有存款。一旦踏入日结派遣的漩涡,再想换成正职难如登天。
脑袋里尽是拿上司头顶敲碎酒瓶的痛快妄想,到底动没动手?眼前乱糟糟的根本分不清。摄入的酒精说不定还不足以让我幻视到上级们缩起肩膀压着脑袋请罪的场景。倘若对象是我,说这是回光返照看到的画面也不为过。摇晃的视野转过一圈,就看见穿暗色西装的三谷和其他几个打扮略显浮夸的人站在门口,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深深弯下腰的男人们,黑发修剪得很整齐。
后来他说,只是恰好和干了那一行的老同学聚会,借了身边几人的面子才有这等威风。三谷隆自称是服装行业的一般职员,我深信不疑,还想难怪他的私服打扮总是很有品味。
虽说是狐假虎威,但从那天开始在公司的处境无形间提升了不少,也有余裕思考起未来。列举在大学期间掌握的有效技能,细数下来唯独一张驾照能为简历加分,极度无力之下,只能一边焦虑,一边却愈发觉得无事可做。
恰逢某位崇尚虚无主义的大师归国,要在六本木办展。在看客中认出三谷隆,视线切入的一瞬间,他颇意外地挑起眉毛。
分明为了缩减坐在桌前修改简历的时间,才尾随人群轻飘飘混进会场,此时却不合时宜地联想到自己下班后没有换下的套装与六本木时髦的艺术爱好者们格格不入。着符合身份的打扮,普通职位、泯然众人、愈是过得手头拮据愈注重精致体面的二十代女性,而对面则是优雅挺括的大衣,熨烫得当有光泽的领带,围巾上带着低调昂贵的暗绣。三谷看出了我的局促,微微一笑,以他与外表相符的教养主动寒暄起来。
“我来时已经下起雨了,”和外表略有反差,他的声音并不低沉,反而带着一种少年感的甜美的沙哑,但微微摆动的手却有很清晰的成年人的轮廓,“雨伞放在门口。如果你没有伞,等下送你到车站。”
不说要开车送到家门前,是因为晓得陌生人那样做更容易引起不安,随后,他平静地笑着解释道。
那真是一段老套的恋爱故事,既有纯情,也混杂着功利心和妒忌。聊到展会,三谷隆分析着不同布料褶皱的质感与光影能说得头头是道,适时地佐以赞同,时而虚心求教,聊到工作,被夸奖时顺势抛出跳槽的话题,就像参加沙龙的贵族女子在游戏里掷出手牌一样。三谷隆眼角的笑纹加深——他似乎是会喜欢懂得为自己打算的精明女子。
被捧为大师的设计者有过几度自杀未遂的传闻,图像与文字里处处宣扬世界的无意义。但布料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伸手触摸的话,与廉价时尚连锁店购入的快销品一定有本质上的不同。我和三谷隆并肩站在展柜的禁止触碰线外,透明的玻璃在黑背景前反射出我和他各自若有所思的脸。
“我从年纪小的时候开始,就对时尚啊、服装设计啊这些感兴趣了,还加入了学校的手工艺部,欸欸,你那是什么眼神?”
以对艺术展览为切入点建立起联系,达到无需借助分享双人票看展这一借口也能在休息日出来见面的程度后,三谷隆开始和我说一点关于他自己的事。听他分享过去经历时,有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对面有利落黑色短发的青年含笑将衣料的内侧蓦地展开,所有贴近皮肤的细密的阴影与针脚叠起的沟壑悉数袒露在日光之下,不由手足无措。
“……我很惊讶嘛,因为,太过出人意料…………”
他摆出恶作剧成功的大孩子似的表情:“我看起来就那么不像是手工艺部员?”
“更像是学生会干部或者体育类?啊,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想到三谷君的学生时代,总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有种让人仰慕的印象。”
慌乱之下犯了拉进距离时的大忌,急忙初言补救。三谷隆微微皱起眉短暂沉思了片刻,脸上终于重新展露出爽朗的笑容,轻易放了我一马:“怎么会这么想?你还真是……”
还真是怎样?稍作停顿之后,后面的形容彻底被吞回口中。三谷不肯说明,也没做出供人猜测的口型,手指优雅地搭在杯沿上,缓慢地转动着半空的咖啡杯,过了一会,微微垂下眼睛。
“——其实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所以才对衣装打扮感兴趣,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怪?最初从报纸上看到外国时装展的照片,模特身穿垃圾袋一样的服装却饱受赞誉,于是觉得没必要为自己家买不起新衣服穿发愁。只要打着时尚的幌子,再付出一点精力改造,即使是穿破了的旧衣服也能在同龄人间受到追捧,渐渐的就真的喜欢上了。”
“大学的时候上过一门叫做《时尚理论》的选修课,课本里读到一句话印象很深。实用的时尚就是最好的时尚。大概对于三谷君来说尤其如此。”
说着,我低头喝了口冷掉的咖啡,掩饰住不自然的表情。
三谷隆越是能坦荡地谈及出身,我就越感到难以启齿,无法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的真实境况远不如表象从容。
贫穷比平庸更可怕。穷让人抛弃骨肉,痛苦堕落,自身不断磨损。钱包空空如也时,心就永远无法填满。没有钱的人不会被选择,因此也不会被爱。和三谷隆见面的时候,宁可消耗几年前得到的专柜赠品小样,也不会涂日常使用的廉价仿香。陪酒女郎与坠入爱河的贫穷白领区别仅在于,至少前者手里真的有钞票维持光鲜靓丽的外在。在三谷隆面前,像是“衬衣破了窟窿要不要补”之类的话题,我永远不敢提起。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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